第59章 洞若觀火

王安石看著店主,過了一會,緩緩問道:“主人家莫非有什麽難言之隱?”

店主拱手作揖:“上官,一者小的並不知曉有先付三成,剩下的幾年付清的規例。再一個,這間小店前幾年有些利息,自今年起,賺的就不夠付官家本錢。這幾個月,都是小的用家產貼補,不然免不了月月要挨板子。店鋪作價是按照前幾年賺錢的時候算的,買下來必然要虧。小的那點家產,就要全折在這上面了。”

一邊的譚節級勃然變色,道:“你這老兒說什麽渾話,縣衙揭榜,處處都知曉,買官家店鋪並不須一次付清。你這老兒怎麽敢說不知?知縣官人面前仔細說話!”

王安石冷冷地看了譚節級一眼,就在原來的桌子邊坐下,對店主道:“你拿最近三個月的賬簿來,我與你對一對。——對了,去年和前年的也一起拿來。”

店主人應命,急急跑到後面去了。官府的店,賬一定要記得清楚,不然被公吏們折騰起來,多少家產都沒了。近三年的賬,店裏一直都好好留著。

一邊的譚節級見不是頭,對王安石道:“長官,外面雨大,還是先到碼頭去——”

“你帶著兩個吏員到那裏,在那裏守住了!一有事情發生,立即回來飛報!”王安石又指了指其余幾人,“你們隨我在這裏,一會到附近農田去看一看。”

說完,王安石連連擺手:“速去,速去!若是誤了事情,縣裏必然嚴懲!”

譚節級無奈,只有帶了兩個公吏,向著碼頭那裏去了。

做公吏僚佐的欺上瞞下,大多數情況下都是上官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真正被蒙住的人並不多。被瞞住的人,有的是因為懶,有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多是與下面的人沆瀣一氣,狼狽為奸,謀取私利。真正是因為笨而被下層瞞住的,那真的是百裏挑一。只要願意走下來,聽一聽下層的聲音,上層幾乎不可能被瞞住。

王安石這種人,對於縣裏公吏的把戲洞若觀火,怎麽可能瞞得住得他。只是他要把握住大局,只要保證大的方向不偏,下面的人縱然弄些小把戲,他懶得理就是了。

吏有封建,指的是最基層的公吏,大多就是從那些人家出來,很多數代傳承就是吃這一碗飯的。奪了他們的飯碗,一縣的政事可能就此荒廢。說縣官難做,就是因為要在朝廷政令和下面的公吏之間找平衡,大多數人都找不好這個平衡。

觀吏便知官,下面的公吏為非作歹,要麽上面的官是一丘之貉,要麽就是軟弱無能之輩。王安石可以允許縣裏的公吏,在保證政令施行的基礎上,為自己撈些好處。為了給自己撈好處,置朝廷政令於不顧那就不被允許了。

店主拿了賬簿來,王安石放在桌上仔細查閱。導洛入汴以來,航運的通暢帶來了周邊商業的繁榮,前兩年店裏的生意非常不錯。自幾個月前,京西路開始工商改革,縣鎮的產業向州府集中,鄉鎮的產業向縣城裏面集中,這店的生意就明顯不行了。最近幾個月的利潤遠遠低於以前定的祖額,店主在用自己的身家填這個窟窿。

合上賬本,王安石閉目想了一會。出現了虧損,讓店主到縣衙去要求修改祖額是不成的。對於店主是合理的,但對於天下來說沒有可行性。這個口子一開,經手的公吏就會肆無忌憚地上下其手,屬於官有的產業再也收不上錢來。

命中注定要舍此一注錢財,碰上這種事情,只能算店主人倒黴。不過,祖額不可以改變,把產業賣給民間的價錢,卻不能按照原來的祖額定。這處小店不交錢給官方,還是有利潤的,之所以賣不掉,還是因為定價不合理。

王安石問店主人:“主人家,按著市價,這小店該賣多少才算合理?”

店主道:“回上官,依著小老兒估計,這店算一百二十貫已是極勉強,做得好了有些利息。現在縣裏定價二百三十貫,那是無論如何也賺不回本錢來的。”

王安石點了點頭,現在小店一個月的純利潤大約是七八貫,一年不足百貫,不算房產就只值這個錢。一百二十貫店主還是向高了說,真正民間交易,賣不出這個價錢。

宋朝稅賦主要是財產稅,房屋是要被征稅的,民間交易價格不高。這一間小店,連地帶屋,也不過能賣五十貫。雜七雜八加起來,縣裏定二百三十貫的價格,除非強行攤派下去,不然不可能賣掉。更何況縣裏的定價,還不包括地價和房價,只是免租而已。

王安石對京西路的工商改革並不積極,只是被動執行,沒有在這上面花心思。在他看來農業重要得多,自到鞏縣,精力大多都花在農業上。對官營場務抓大放小,他安排下去就沒再多管,只是知道縣城裏的已經全部賣掉,鄉下的都僵在那裏,沒有人買。公吏建議到了年底,讓各主管用家產承買,王安石也沒有表示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