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亂哄哄的茶園裏,坐滿了人。穿西服的,穿軍服的,穿長袍馬褂的顧客,不斷地進進出出。這家設備舒適的高級茶園,向來是座無虛設的。每當星期天,更是擁擠不堪。到這裏喝茶的,不僅有嗜愛品茗的名流、社會聞人和衣著華麗的男女,還有那些習慣在茶館裏了解行情、進行交易的掮客與富商,政界人物與銀行家。喜歡在渾濁的人潮中消磨時光的人,也在這裏約會、聚談、互相傳播瑣事軼聞,縱談天下大事。那些高談闊論,嘻笑怒罵的聲音,加上茶碗茶碟叮叮當當的響聲,應接不暇的茶房的喊聲,叫賣香煙、瓜子、畫報、雜志的嘈雜聲,有時還混進一些吆喝乞丐的罵聲,溶匯成一片人聲鼎沸、五光十色的鬧市氣氛;和那墻頭上冷落地貼著叫人緘默的“休談國事”的招貼,形成一種奇怪的對比和諷刺。

此刻,在紛雜的茶座之間,有兩位顧客,正靠著一張精巧的茶桌,對面坐著。一個是戴墨框眼鏡、穿咖啡色西服的李敬原,另一個穿藍長袍的是許雲峰。他們混跡在人海般的茶園裏,一點也不引人注目。這種環境,正是地下工作者常常用來碰頭和商談某些工作的好地方。

昨天晚上和甫志高分手以後,許雲峰到沙磁區委書記家裏過了一夜,和他交換了意見,部署了有關人員的轉移計劃。

今天一早,沙磁區委書記便趕往沙坪壩去了。九點正,許雲峰來到新生市場內的這座茶館,準時會到了幾天前約定在這裏碰面的川東特委的李敬原,馬上向他匯報了昨晚上到沙坪書店時發現的危險,以及和甫志高談話等情況。李敬原聽了也感到意外,並且認為情況的確嚴重。

桌上擺的五香瓜子,已經嗑了不少。老許的手指輕敲著茶碗,外貌頗為悠閑地喊茶房來沖開水。

茶房來了。李敬原慢慢放下手上的《商務日報》,漫聲說道:“我看,金鈔還要看漲,這個比期,頭寸硬是緊得很咧!”

他的聲調和旁座面紅耳赤地爭論行情的喧嘩夾雜在一起,顯得十分和諧。等茶房沖過開水以後,他才習慣地摸了一下眼鏡,耳語地告訴老許:“今早上到區裏去,發覺他們在轉移!

原來是你連夜關照的,這很及時。“

許雲峰點點頭,也低聲問道:“區裏發現了新的情況嗎?”

“陳松林大概脫離危險了。”李敬原沉著地說:“區上發現,深夜裏沙坪書店附近出現過形跡可疑的人……”

李敬原說這話時毫無表情,然而目光卻犀利地在鏡框裏閃動。“照你剛才談的情況看來,敵人昨晚上果然動手了,這一次真是危險!”

“劉思揚沒有出事吧?”

“不知道。”李敬原說:“回頭我設法和他聯系一下。”

一個書販搖晃著手上的畫報,穿過人叢,李敬原摸出打火機,從容地點燃紙煙。

“嗨,來一本新到的《Life》?看,《明星畫報》!昨天才出版的上海《密勒氏評論報》……”

聽到李敬原談的情況,許雲峰對目前的形勢感到更加嚴重了。對敵情的正確判斷和及時防止了破壞,並不能使他高興,相反地,他感到內疚。把備用聯絡站交給甫志高管,這是一種不應有的疏忽。過去雖然發現甫志高的許多毛病,但今天看來,對他的問題還是認識不足,這種人,即使一時有再好的表現,也是不能相信的。許雲峰瞧了一下李敬原,他正吐著濃煙,仍然是那樣的從容鎮定,使許雲峰明顯地感到:不管風浪再大,他永遠也不會張皇失措的。

茶館裏人來人往,經常打斷他們的談話。他們並不覺得厭煩,反而感到安全。嗑著瓜子,等書販過去以後,李敬原再次說話了。

“昨天市委開會研究當前工作。老石同志傳達了中央最近的指示……今天我本來想向你傳達的。”

許雲峰明白,李敬原談到的老石同志,是指前些時候去向南方局請示工作的,地下黨川東特委書記。敵人處決縱火特務以後,最近兵工廠又在醞釀新的鬥爭,因此,許雲峰沒有出席這次市委會,也沒有見到剛回重慶的老石同志。有關的重要指示,老李此刻是無法傳達了,因為他們必須首先研究如何對付突然發生的敵情。

“有個情況值得嚴重注意。”李敬原丟開煙頭,聲音更輕了:“市委認為敵人成立偵防處以來,采取了許多對我不利的行動……在會上老韋同志報告了一個從內線獲得的重要情報:中美合作所的美國特務顧問處不久前改組機構,新派來一名準將級的國際間諜……從某些跡象來看,這位‘客人’已經接近了地下黨的組織……”

“胃口不小嘛!”許雲峰嗑著瓜子,冷靜地笑了笑,閑看著走過身邊的叫賣瓜子花生的小販的背影,緩緩說道:“這倒是一場國際鬥爭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