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一個深沉的暗夜,降臨在渣滓洞集中營。

風門邊擠滿了人,久久地望著那掛滿刑具的刑訊室。夜風吹來,帶著蕭瑟的寒意。刑訊室前,魔影動蕩,吆喝聲不絕……風門邊,偶爾有人不安地低語。

“又是半夜刑訊!”

“徐鵬飛,朱介都來了。”

“夜審誰呀?”余新江身後,傳來一聲問話。

“該不會是老許?”劉思揚擔心地插了一句。

許雲峰崛立在樓八室鐵門邊。透過昏黃的獄燈,余新江望得見他沉思的臉。

余新江不禁十分擔心地想念那多次經受毒刑拷打、經常昏迷不醒的江姐。追悼龍光華以後不久,江姐被押到渣滓洞裏來,日夜拷問的次數,已經無從計算了。大家都知道,為了保衛黨的機密,江姐忍受了多少摧殘,獲得了多少同志的尊敬。經過絕食鬥爭,敵人被迫接受了條件,不敢繼續迫害了,現在卻在渣滓洞對江姐進行非刑拷打,很顯然,這是敵人瘋狂的報復!江姐不僅為黨,也為大家受苦,這使得每個人都感到敬佩而又十分痛苦。

“貓頭鷹和狗熊到女牢去了!”

余新江一驚,眼光立刻轉向女牢。黑沉沉的夜裏,黯淡的獄燈,使他看不清遠處。

“提誰?”焦急不安的聲音又在詢問。

“江雪琴!”

“是她!看,江姐出來了!”

“又是江姐。”余新江的心像沉甸甸的鉛塊,朝無底深淵沉落。

所有的牢房,一時都陷入難堪的沉默。

過了好些時候,人們聽到了審問的聲音:“你說不說?到底說不說?”

傳來特務絕望的狂叫,混合著恐怖的獰笑。接著,渣滓洞又墜入死一般的沉寂中。

聽得清一個莊重無畏的聲音在靜寂中回答:“上級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級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這些都是我們黨的秘密,你們休想從我口裏得到任何材料!”

江姐沉靜、安寧的語音,使人想起了她剛被押進渣滓洞的那天,她在同志們面前微笑著,充滿勝利信心的剛毅神情。

聽著她的聲音,仿佛像看見她正一動也不動地站在刑訊室裏,面對著束手無策的敵人。

可是江姐鎮定的聲音,並不能免除同志們痛苦的關切。

大概是江姐的平靜的回答,使得敵人不得不重新考慮對策,訊問的聲音,忽然停了下來。

樓七室同志們焦灼的談話又繼續了。

“又是叛徒甫志高!”余新江憤怒地罵了一句。他又問:“和江姐一道,川北還有人被捕嗎?”

“沒有,就她一個。”

“聽說華鎣山縱隊在公路上搶救過江姐,但是陰險的特務,前一夜用船把江姐押到重慶……”

“哎——”人們痛苦地把惋惜之情化為一聲長嘆。刑訊室裏又傳來了聲音,是徐鵬飛毒辣的笑聲。

“諒你一個女共產黨,還制服不了?你不願講,好嘛,我們幫你打開嘴巴。來人!”

接著,傳來一陣狼嚎似的匪徒的狂吼。

夜,在深沉的痛苦、擔心與激動中,一刻一刻地挨過。星光黯淡了,已經是雄雞報曉的時刻。

在那斑斑血跡的墻壁上,映著的江姐的身影消失了。大概她從倒吊著的屋梁上,被松了下來……

“現在願意說了吧?”

魔影狂亂地移動著。

“不!”微弱的聲音傳來,仍然是那樣的平靜。

“十指連心,考慮一下吧!說不說?”

沒有回答。

鐵錘高高舉起。墻壁上映出沉重的黑色陰影。

“釘!”

人們仿佛看見繩子緊緊綁著她的雙手,一根竹簽對準她的指尖……血水飛濺……

“說不說?”

沒有回答。

“不說?拔出來!再釘!”

江姐沒有聲音了。人們感到連心的痛苦,像竹簽釘在每一個人心上……

又是一陣令人心悸的潑水的聲音!

“把她潑醒!再釘!”

徐鵬飛絕望的咆哮,使人相信,敵人從老許身上得不到的東西,在江姐——一個女共產黨員的身上,同樣得不到。盡管他們從叛徒口裏,知道她作過沙磁區委書記,下鄉以後可能擔任更負責的工作,了解許許多多他們渴望知道的地下黨線索,可是毒刑拷打絲毫也不能使江姐開口。

一根,兩根!……竹簽深深地撕裂著血肉……左手,右手,兩只手釘滿了粗長的竹簽……

一陣,又一陣潑水的聲音……

已聽不見徐鵬飛的咆哮。可是,也聽不到江姐一絲絲呻吟。人們緊偎在簽子門邊,一動也不動……

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吧,給你自由!”

我渴望自由,但我深深地知道:人的身軀,怎能從狗洞子裏爬出?……

是誰?天剛亮,就唱起了囚歌。迎著陣陣寒風,久久地守望在風門邊的劉思揚,聽著從樓下傳來的低沉的歌聲,一邊想著,一邊了望那遠處深秋時節的山坡。剛升起的太陽,斜射著山坡上枯黃了的野草。遠近的幾株樹木,也已落葉飄零,只剩下一些光禿禿的枝幹。只有墻頭上的機槍,閃著寒光的刺刀和密密的電網,依然如故……劉思揚的心潮澎湃著,血在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