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最嚴格地執行著秘密工作原則,劉思揚作為成崗的助手,參加了集體的活動。

天氣十分美好,和他的心情一樣,像春風吹散層層密雲,那張小小的紙條,完全解除了劉思揚心中的憂悒,現在,劉思揚胸懷舒暢地投入了新的戰鬥。

他站在窗前,把頭伸在兩條冰涼的鐵欄杆中間,注意地了望著,絲毫沒有感覺到鐵欄杆的僵硬和冰冷。初次參加白公館集中營裏的秘密鬥爭,也許過分緊張了些,他不能抑制自己激動的心跳。

那張小小的紙條,出現在昨天。當放風的時候,成崗推說腳痛,獨自留在牢房裏,用破布纏他的腳鐐;腳鐐太重,腳脛已經被鐵箍磨破了,又紅又腫,不纏上布條走不動路。那天特務送的一大包藥,早已被成崗丟到鐵窗外面,根本沒有用過。不過,劉思揚並不完全相信成崗要獨自留在牢房的理由。他一定有什麽秘密,要避開人幹!劉思揚不愉快地想:成崗真是個多疑的人,連自己的同志也不信任。放風之後,劉思揚懷著委屈的心情,勉強踱回這間仿佛只屬於成崗的牢房,低著頭,掩上了門。他遲疑地慢慢轉過身來,突然,發現面對著自己的,竟是一雙友好而信任的眼睛;這種同志式的眼光,正是他一直期待著的。這種眼光,只能在朝夕相處,深深了解的可靠的同志之間才能得到。劉思揚沒有想到他能這樣輕易地在短短的時間裏,就得到了解。

成崗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的臉色年輕而熱情,那種冷澀的眼光,完全消失了。他微笑著遞給劉思揚一張紙條,用壓低了的、激動的聲音說道:“這是樓下送來的。”

劉思揚接過來一張小紙條,是誰寫來的?寫著什麽?他聽得見自己的心在跳。展開紙條,他看見幾個用鉛筆寫的仿宋字:“來人可靠。”

啊!終子承認了自己。劉思揚興奮地問:“是一個姓齊的同志寫來的?”

“對,齊曉軒同志。”

“啊,我有個口信要帶給他!”

“能帶到。”成崗點頭笑道:“我們先談談……”

把紙條揉成小團,吞了下去,劉思揚這時心裏的興奮和激動,簡直無法形容。他終於在這裏,在這表面上靜如死水的魔窟裏,找到了集體,找到了自己的同志。他的心裏洋溢著剛入黨時,最強烈地感覺到的那種巨大的溫暖。

“成崗!”劉思揚忍不住叫了一聲,“你知道嗎,我們倆早就是朋友,早就通過信的。”

“啊——你是?”

“就是我。‘致以革命的敬禮!’”

“啊!‘緊緊地握你的手!’”

兩個戰友,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兩顆赤熱的心,火一樣地溫暖……

此刻,在他後面,成崗背著窗口,手裏捏著一小截鉛筆,正專心一意地寫。過去,成崗一個人幹,他只能斷斷續續,邊寫邊用耳朵放哨,提防那些可能突然出現的危險;他只能拿自己的背,去遮住手腕輕微的動作……現在,情況變了,兩個人幹,比過去方便得多了。雖然成崗的雙手在前兩天又被敵人加上了一副冰冷的美國手銬。成崗今天要寫的東西很多,從劉思揚來到以後,他已經謹慎地停止工作了許多日子。劉思揚曾把小余送的金星牌鋼筆拿了出來,要成崗用,成崗沒有接受。他說:“用鋼筆太打眼,這裏都是用鉛筆來寫。我用的這半截變色鉛筆,還是羅世文、車耀先他們生前用過的……”

一個影子在樓梯口晃動,有人上樓來了。劉思揚轉眼望著山峰,口裏輕輕地吹起一陣鳥叫般的口哨。

一顆圓圓的頭露出來了。劉思揚一看,正是那天和他說過話的,成崗沒醒時,到牢門口來探望過的小孩。他一直記得小孩那句判斷準確的話:“你在渣滓洞起碼關過大半年!”劉思揚對這小孩很感興趣,注意著這個受著特殊優待的小孩的行動。

“小蘿蔔頭!你上課來了?”

是個經常站在樓口的看守特務在喊,那小孩就叫小蘿蔔頭。

厚實的墻,遮住了劉思揚的視線,他只聽見一些不很清楚的對話。

“小蘿蔔頭,你想不想和談成功,釋放你們?”

“和談?那是假的!報上都登了地址,楊伯伯還是沒有放。”

“嘿,二天你爸爸出去了,做了大官,你就不叫小蘿蔔頭了。”

“那,我叫啥?”

“那時你叫宋——振中,宋少爺!”

“我不叫少爺!”

“…………”

劉思揚聽著孩子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不由得又陷入了深思。他已經聽成崗談過:小蘿蔔頭的爸爸就是楊虎城將軍的秘書,原來西安《西北文化日報》社長宋綺雲。國民黨秘密囚禁楊將軍之後,又逮捕了宋綺雲夫婦。那時,小蘿蔔頭還是個才出世的乳嬰,也給帶進了監獄。最初,關在息烽集中營。抗戰勝利以後,又被押到白公館,一家人住在一間潮濕的地下牢房裏。宋綺雲在地牢裏關得太久,身體十分衰弱,無力教育自己的愛兒。小蘿蔔頭六歲時,宋綺雲曾經請求特務讓孩子出去念書。特務不同意,怕孩子出去泄露了魔窟的秘密。後來,特務勉強答應讓小蘿蔔頭每天到樓上讀書,由黃以聲將軍擔任老師。黃將軍教孩子識字、讀書,教給他禮貌和正直。每天上午,學語文和算術,下午是俄文和繪畫。在小蘿蔔頭九歲生日那天,黃將軍送了一盒水彩顏料給孩子。此後,小蘿蔔頭的練習本,變得花花綠綠地塗滿了各種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