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每間牢門上,都掛起一把鐵鎖。整座集中營裏,像死一般地寂靜。只有巡邏的特務,不斷走來走去,那單調沉重的皮靴,像踐踏在每個人心上。鐵窗外面,籠罩著被層層電網割裂的烏雲,低沉的氣壓,一片暴風雨前的異樣平靜。

劉思揚冷眼觀察著胡浩。這兩天,胡浩的情緒,不斷起伏變化。現在他又避開大家的目光,獨自坐在屋角,大睜著眼睛,像有重重心事。劉思揚對他的魯莽行動,心裏有些不快,已經通知他停止寫作,可是昨夜又發現他偷偷翻開樓板,取出紙筆,寫了許久。這是什麽時候?任何人只要稍微失慎,便會給全集中營的行動,帶來不可挽救的危險。劉思揚覺得需要找他談談,制止他隨意行動。因此,他把昨夜發現的事,輕聲告訴成崗。

成崗沉思著,也覺得胡浩的行動是不應該的。也許他心裏有什麽隱衷?

“我找他談談。”成崗說,“你坐到門邊監視特務。”

成崗的目光轉向胡浩,示意地點了一下頭。胡浩遲疑了一會兒,緩緩地站起來,移到成崗身邊,默默地坐下。成崗在他耳邊輕聲問著,胡浩悶坐著,不說話,一雙睜大的近視眼睛,直望著地板。過了一陣,他忽然痛苦地張開了口:“請黨信任我!”

“難道你覺得誰對你不信任?”

胡浩聽成崗一反問,立刻答道:“我們一同被捕的那三個同學,已經得到了匕首。”

成崗舒開眉頭,緩緩地、但是嚴肅地說:“要黨信任,首先是對黨完全信任。”

“我要一把匕首!”胡浩堅決而固執地伸出手來。

“你用不著。”成崗坦率地回答。“你的眼力太差。”

胡浩一愣,近視的眼睛猛然閃現出淚光。“我熟悉地形和情況。”停了一下,他的胸口起伏著,聲音變得分外激動:“那麽,到時候,請允許我像一個共產黨員那樣……請黨考驗我。”他的手抖動著,伸進胸口,忽然取出了一封折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塞在成崗手裏。

“為什麽寫信?口頭談不更穩當?”

胡浩低著頭不回答。

成崗展開信箋,一行火熱的字,躍進了他他眼簾:你們。

默地看了下去。

說,而沒有說出的話。請諒解我的猶豫不安,並請向黨轉達我對共產主義的向往。

我是抗日戰爭期間,從山東流亡到四川的年輕學生。

因為不願作亡國奴,十五六歲的我和幾個與我一樣無知的同學,萬裏迢迢,投奔到大後方來求學,一心想為祖國,貢獻自己的一點力量,可是,我們走錯了路。我真後悔為什麽當初不投奔到抗日的聖地延安去啊!我們多麽無知,多麽愚蠢,一點也不知道國民黨反動派的真實嘴臉,反而以為他們也在抗戰。回想起來,真是心痛欲裂,直到被捕以後,我才漸漸明白誰在抗戰,誰在反人民。

我永遠不能忘記那叫天不應、叫地無門的冤屈:1941年,我們四個流亡學生,買不起車票,從青木關中學徒步進城投考一所職業學校。誰知從歌樂山走小路下山時,竟誤入了中美合作所禁區。那時,特務在邊界上的電網還沒裝好——可是,這並不是我們的過錯啊!

——於是,不由分說,把我們逮捕了。嚴刑拷打,有冤難申,特務看了我們的準考證,明明知道我們是無辜的學生,然而,喪心病狂的特務,深怕我們出去,泄漏了他們反人民的秘密勾當,硬說我們是共產黨派來的偵探。遍體鱗傷的我們,竟被投進這人間地獄……

感謝監獄裏的同志們!多少為革命獻身的無名英雄,引導我們從自己的不幸中覺醒轉來,認清了國民黨反動派的猙獰面目。更可喜的是在這無邊黑暗的魔窟裏,我們找到了祖國的希望,找到了共產黨,找到了自己的理想。比起國民黨統治區許許多多和我們一樣無知的同學,我們因禍得福,又是多麽的幸運啊!整個國民黨統治區是個黑暗無邊的大地獄,無數青年思想上的苦悶和絕望,我相信比我們遭受的摧殘,還要更加深重。

雖然我不是共產黨員,但我對共產主義和人民的黨,寄予完全的信賴和希望。從我們無辜被捕,到現在已經九年了,一個人的青春,有多少個九年?怎能不渴望真理戰勝,又怎能不渴望為真理獻身!在這無窮的苦難日子裏,我日夜不停地讀書,求教,思考和鍛煉自己。

如果有一天能踏出牢門,我要用自己的全身、全心,投向革命鬥爭的烈火,誓為共產主義事業獻出生命!

一次次戰友的犧牲,一次次加強著我的怒火,沒有眼淚,唯有仇恨,只要活著,一定戰鬥。我決心用我的筆,把我親眼看見的,美蔣特務的無數血腥罪行告訴人民,我願作這黑暗時代的歷史見證人,向全人類控訴!我要用我的筆,忠實地記述我親眼看見的,無數共產黨人,為革命,為人類的理想,貢獻了多麽高貴的生命!多少年來,我每天半夜,從不懈怠地悄悄起來,借著那簽子門縫裏透進來的,鬼火似的獄燈光,寫著,寫著……我的眼睛是這樣折磨壞了的,極度近視,但我決不後悔。我的身體遭受過多次折磨,愈來愈衰弱,我才二十幾歲,頭發已經花白了,但我的心卻更堅定。我是為著仇恨而活,為著揭露敵人的罪行而活,也是為了勝利而活;我沒有惋惜,沒有悲愴,只希望能像共產黨人那樣,成為一個真正的戰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