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最後一個漢人皇帝:崇禎朱由檢(第3/8頁)

這種情況,只有在戚繼光抗倭之後有過時間上極其短暫、範圍上相當有限的變化,此後便一如既往。

而錦衣衛和東廠,則是分別只對皇帝本人負責、完全掌控在皇帝一人手中的秘密警察與特務組織,具有各自獨立、相互制約的偵緝、審訊與監獄系統。這是一套完全獨立於三法司即國家行政司法體系之外的司法力量。他們有權力對皇帝之外的任何人進行花樣繁多、令人防不勝防的偵察,並可以將偵察結果直接報告給皇帝本人。然後,根據皇帝的意志,或抓,或殺,或放,沒有任何其他政府組織和任何其他人可以阻隔在中間。從歷史資料中判斷,落進他們手中的人們,除運氣極好者外,相當多的人很難完整地脫身出來,除非有人能夠改變皇帝的心思。

這一整套制度,實行了兩百多年,已經變成了帝國政治生活中堅不可摧的習慣,就像餓了要吃飯,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覺一樣天經地義。手槍加上子彈能夠打死人這個真理絕對到什麽程度,這種帝國傳統便絕對到了什麽程度。是故,兩百多年間,除了永樂皇帝朱棣與英宗復辟的特例之外,從來沒有任何軍事政變、宮廷政變的企圖能夠成功,甚至使人想都不必去想。原因恐怕蓋出於此。

這就是魏忠賢不論多麽勢焰熏天,也不敢貿然行事的根本原因。也是當年不管玩得多麽離譜、多麽荒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一句話就可以將權勢一點也不亞於魏忠賢的“立地皇帝”——大太監劉瑾一網打盡的根本原因。

因此,綜合上述種種,實際情況應該是:朱由檢沒有坐上這張龍椅便罷,一旦他坐上去了,在帝國龐大的國家機器中,他就成了必然的刀俎,相形之下的魏忠賢也就變成了絕對的魚肉。

魏忠賢之流生存的根基是皇帝,他只是皇帝身上的一個寄生物而已。根基沒有了,這個寄生的龐然大物看起來嚇人,實際上已經成了泡在水裏的泥足巨人,一捅就倒,根本就不堪一擊。

兩個多月時間,朱由檢應該足夠認識到上述的一切了。因此,當他修理魏忠賢時,後者毫無還手之力是理所當然的。對於這個過程,一個合乎邏輯的解釋是,朱由檢經歷了一個從開始很無知,非常惶惑、恐懼,到逐漸知道了皇權的威力而安定下來,到心裏相對有底、建立自信,直到最後敢於大膽處置的整個過程。

把這個過程形容成一個不到十七歲的青年皇帝深謀遠慮、富有謀略的結果,很有可能是當時朝臣與士大夫們面對魏忠賢的龐大勢力很快土崩瓦解時的自然感受,其中,肯定還有大量面對至高無上生殺予奪之皇權的習慣性媚態的自然流露。

今天,我們若仍然持這種判斷則會顯得特別委瑣無聊。

因為,誠如我們所知,按照我們古老的計算方法,當時所說的十七歲即便指的是實足年齡,這種對崇禎皇帝的熱烈贊頌也完全無法解釋——這位當年十七周歲的青年天子,既然如此深謀遠慮,在後來的歲月中,經驗和閱歷增加了許多,為什麽反倒完全看不到這種謀略與智慧了?

現代心理學研究中,有一個被普遍接受的心理規律,叫定向期待反應。說的是一種行為被多次、反復正強化也就是正面激勵之後,這種正強化接受者會形成一種行為定式,使之持久地繼續按照被鼓勵的方向行事。

這種定向期待反應有一種變形,其表現是:一個行為本來並不具備某種品質,但是在許多人反復、多次正強化之後,會使行為人自己都真的以為這個行為具備了那種性質,從而,在此基礎上形成相應的心理上的定向期待反應和行為定式。這種規律有點類似當年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納粹黨的宣傳部長戈培爾所闡釋並實踐的: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會成為真理。

事實上,並不需要花費多少功夫,只要隨便翻檢一下史料,我們就會很容易發現,崇禎皇帝除去魏忠賢之後,在當時帝國臣民中充滿了對皇帝天縱英明、深謀遠慮的熱烈贊揚。這些贊揚真的太多了,充斥在當時和後來的各種記載、奏折、上書、奏對、對話、筆記、書籍、民間傳說、戲曲文學、甚至今天歷史學家的各種著作之中。平心而論,置身於如此眾多的熱烈頌揚聲中而能夠不飄飄然,是需要極強定力的。從崇禎皇帝的一生行事判斷,他顯然並不具備此種定力。

由此,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或許不算冒昧:

正是由於來自帝國官場與民間這種對皇帝習慣性的反復阿諛、奉承、拍馬屁實在太多太濫了,才使得崇禎皇帝朱由檢自己都不由自主地相信,除掉魏忠賢確實是自己天縱英明、富有謀略、雄才大略、深謀遠慮的結果。因此,在他後來的帝王生涯中,我們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有機會看到,這位皇帝是如此地自以為是:把過敏多疑當成英明睿智,把剛愎自用當成當機立斷,把輕率酷苛當成了乾綱獨斷,把反復無常當成了隨機應變,把輕舉妄動當成機謀敏捷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