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皇太極繼位:充滿謎團的權力轉移(第2/8頁)

女真人源於遊牧漁獵生活的文化與農耕社會的漢族文化差異極大,完全不可以用帝王政治和儒家文化傳統去生搬硬套,特別是前清時代的情形。許多出自漢文化訓練的文人,將這一段歷史解釋得牛唇不對馬嘴,原因端在於此。

仔細考究起來,我們會發現,女真人和在我國境內生活過的以及世界上眾多遊牧漁獵部落一樣,有過許多相同或類似的習俗——

譬如,他們習慣於遷徙,習慣於追逐水草豐美的地方。努爾哈赤的祖先曾經多次移居遷徙,努爾哈赤多達五六次遷移首都,便可以看成是這種習俗的遺風。這和農耕社會的安土重遷顯然不同。楚漢相爭時,劉邦的根據地定在關中,就再也沒有改變過;元明之際,朱元璋的大本營紮在南京後,便牢牢地釘在那兒不動。

這些遊獵部落習慣於以小核心家庭的方式分散生活,於是當需要采取集體行動時,便由大家來推舉那些勇敢、聰明、公正的人物,將人們召集並組織起來。他們之間由習俗而產生的約法簡單而嚴厲,不能嚴守這種組織約束的人,常常要受到死刑的懲處。他們的司法制度看上去粗暴簡單,卻十分有效。因此,他們幾乎沒有常設的監獄,即便有,裏面也時常是空的。八旗制度——從牛錄到甲喇到固山八旗再到後金汗國便是在這種培養基上生長與發育起來的。

而那些有能力在更大範圍內將他們強力整合或組織起來的人,就成了他們天然的領袖——單於、可汗、王等等。

這種整合或組織與他們原有的遊牧漁獵生活並不吻合,因為在那廣闊得幾乎無邊無際的草原山林、雪野戈壁上,要想將他們組織起來本來就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因此,整合後的軍事行動必須具有下列兩種情勢方能長久持續:其一,軍事行動戰果顯赫,能夠得到比遊牧漁獵更高的經濟利益;其二,整合他們的領袖人物已經或正在被神化。其中最常見的做法就是不停地告訴自己的人民,他們的王族有一個來自天上的祖先,或王本人曾經接受過某種神秘的授權。努爾哈赤的祖先是一位來自天上的仙女,努爾哈赤的腳上長著貴不可言的紅色七星,滿族人不吃狗肉並愛護烏鴉因為狗曾經受神靈指派,掩護了努爾哈赤,而烏鴉則銜來朱果,使仙女受孕生下努爾哈赤的祖先等等傳說,即屬此類。他們的領袖必須是得到上天護佑的半人半神才行。

這種情形的邏輯後果是:盡管他們差不多都是從一個首領和一群情同手足的戰士開始其英雄傳奇的,比如,從努爾哈赤起兵時就跟隨他的著名五大臣,但最後上天僅僅保佑首領一族,政治權力的繼承,全部為王族所獨占,其他部族不能侵犯這種神聖的權力。這就是以王族血統主義為原則的政治傳承制度。

困擾大漢三百多年的匈奴,困擾大唐盛世的突厥,使大宋煩悶不安了一個多世紀的契丹遼國,橫掃歐亞大陸的成吉思汗黃金家族,如今的女真黃金種姓愛新覺羅•努爾哈赤家族,只要一一解剖就會發現:這些遊牧漁獵民族都在恪守上述原則。在他們那裏,國家萬世一統,以王族的開始為開始,以王族的結束為結束。從來沒有發生過王朝在國家內部被推翻更替的事情,也就是說,國家權力從來沒有落到過王族之外。這是中華帝國政治文化傳統中,歷代帝王夢寐以求數千年而不可得的一個夢想。

最後,與王族血統主義繼承原則相配合的,則是領袖推舉制原則。從秦漢的單於時代到努爾哈赤的後金汗國,兩千多年時間裏,這一原則一直堅定地在我國上述幾乎所有遊牧漁獵部族中發揮著作用,與王族血統主義相表裏,成為一個根本制度和基本原則。這一根本制度的含義有二:其一,部族國家的元首只能在一個受到上天護佑的、半是人格半是神格的王族中產生;其二,元首必須在有資格的王族成員中經過推舉產生。

這種制度頑強不息的生命力,必定與下列情形有關——

分散的遊牧漁獵部族與農耕社會之間,有一個巨大差別:那就是他們所面對的自然環境和人為環境要分散得多、動蕩得多也險惡得多,他們之所以能夠被組織起來,甚至整合成為國家,一個普遍的原因是出於戰爭、搶掠財富等與軍事相關的動機。

本來,這些遊牧漁獵部落的人們並不關心農耕社會裏發生的一切,但是農業社會和城市文明所積累起來的巨大財富,喚醒了他們對物質文明的最初欲望。那裏的金銀珠寶、銅鐵器具、綢緞布匹、糧食茶葉無不可以有效地改善他們動蕩的生活。於是他們學會了通過貿易獲取自己需要的物資,為此他們時常需要忍受對方的欺騙、敲詐、傲慢無禮和有時真正的背信棄義、下流無恥。當天災人禍降臨時,情形就會變得更加悲慘。當他們忍受那些屈辱卻得不到自己需要的物資時,戰爭就將無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