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彩杖飛鞭度春牛(中)

但韓岡卻年輕得過分,讓人不禁懷疑起這份規程的出處究竟是不是他本人。李師中幕中的一名清客看過之後,便當即搖頭道:“此一篇,必是韓岡剽奪無疑!他決然寫不出來。”

正如寫詩作賦,不可能跳出作者本人的經歷,初出茅廬的韓岡如何能如積年老吏那般面面俱到?

如果只是靠著臆想作出的詩句,便完全無法與融入真情實感的作品相比。沒有親自走過蜀道,李白也寫不出《蜀道難》,不是好酒狂縱的遊俠性子,《將進酒》也不會出現。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不是親歷大漠,如何寫得出來?

李師中的那位在王素帳下同樣做過幕賓的清客,當時也對他說,“範文正【範仲淹】帥府陜西之時,曾有《漁家傲》多首。皆是以‘塞下秋來’為首句,道盡了邊鎮勞苦。但歐陽六一嘲其為‘窮寨主’之詞,也做了首《漁家傲》,送與要入關中的王尚書,自謂是‘真元帥之事’。當日學生也在場,曾聽著尚書家的幾名家伎按曲而唱,但如今只記了‘戰勝歸來飛捷奏,傾賀酒,玉階遙獻南山壽’這一句,剩下的早忘得一幹二凈。而範文正的‘衡陽雁去無留意’,卻遍傳天下,至今猶唱。”

李師中來秦州有半年多了,對“白發將軍征夫淚”已深有體會。而歐陽修並未在關西任官過,他的“玉階遙賀南山壽”不過是湊趣敷衍之詞,既乏實感,又缺真情,當然無法流傳。

歐陽修再如何自吹自擂,他的這首《漁家傲》也是遠遠比不過範仲淹的“塞下秋來風景異”,反倒是“葉小未成蔭”,“笑問鴛鴦二字怎生書”這兩首,由於是真情實景,卻是引人之至。當然,正因為歐陽修將十四五歲的少女風情寫得入骨三分,世間才有了他帷幕不修,私通侄媳的傳聞。

李師中明白他的清客為何要提到歐陽修和範仲淹的《漁家傲》,就是想說完全沒有實務經驗的韓岡,不可能寫出洋洋兩萬言的傷病營制度規程來。但李師中只用一句話就問得清客啞口無言:“不知韓岡抄襲是誰人?”

如果是一個少年寫出了有悖於他生平經歷的上佳詞句,多半就可以確認他是剽竊,但有關軍中醫療制度,歷朝歷代都沒有先例,也沒有章程可循,韓岡又是從何剽來?

除非他真的是孫思邈的私淑弟子!——可在李師中翻看過的史書中,孫思邈好像也從來沒有這方面的著述和言論。

如果此份規程的確是韓岡自出機杼,再加上他一言滅盡土豪滿門的手腕,韓岡的才智已足以讓李師中感到心驚膽戰。他僅有的缺點,也就是差一個進士出身,又早早地出仕,性子太過急切了一些。

李師中現在很後悔,早知道韓岡才幹如此,他根本就不會同意讓他來經略司任職,危險的苗子只該早點拔除。可如今天子已下特旨,想再改口就沒那麽容易。

遠遠望著風姿秀挺的韓岡,李師中心中火燒火燎的一陣煩躁。自從王韶把韓岡招致門下後,小動作也當真是越來越多,讓他不勝其擾。而且同時舉薦韓岡的還有吳衍和張守約,這讓本來已經孤立無援的王韶,等於一下又多了兩個得力的臂助。

“至少得把他從王韶身邊弄走!如果有機會,栽他一個贓罪那就更好……”

韓岡忽然間一陣毛骨悚然,方才他轉身間無意中對上的眼神陰冷潮濕,讓他只覺得有一條冰冷膩滑的毒蛇,在背後蜿蜒盤旋。他貌似不經意地四面張望,但那道眼神卻再也沒有出現,唯一能確定的,方才盯著自己的是聚集在春牛旁的秦州官員們。

韓岡向那裏望去。李師中四平八穩地站定,只是眼皮半耷拉著,大概是在等著鞭牛儀式結束。緊跟在李師中身後的秦鳳路兵馬副總管卻正好往他這裏看來。

韓岡略略低頭,避過那道審視的目光。

秦鳳兵馬副總管竇舜卿是個新面孔,就趕在臘月中,他受命來秦州上任,據說是為了頂替了顢頇無用的前任。可竇舜卿須眉花白,腰杆也微駝,看起來比張守約還要老上許多,也完全沒有張守約身上百戰功成的氣勢。乍看上去像個文官,而且是庸庸碌碌的文官。

正如竇舜卿的外表,韓岡也沒聽說新來的竇副總管有什麽出眾的戰績。好像就在京東【大體是山東】打過海盜,還有就是在荊湖北路【今湖北】剿過叛亂的蠻瑤。

韓岡祖籍京東,自他祖父那一輩才因故遷來關西,聽到竇舜卿為老家剿滅賊寇的事跡,倒有幾分親切感。但如今的海盜,其實就跟前日死在韓岡手上的過山風差不多,一夥也就十幾人、幾十人的樣子。若是剿滅海盜都能算是戰功,那他韓岡手上的戰績,便已經不比竇副總管在京東差了。

竇舜卿是承繼父蔭而得官,其父好像升到了橫班,是朝中總計不超過三十人的高層將領之一。而竇舜卿本人,甚至比他父親還要官運亨通,竟是以殿前都虞侯、邕州觀察使的身份,來領秦鳳路馬步軍副總管一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