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太一宮深斜陽落(二)

遞過一串香火錢,轉頭看著在香案前虔誠叩拜,連磕了十幾個響頭的路明,韓岡等他站起身後,便問道:“太一天帝難道兼著文曲星君的職司?路兄拜得如此虔心?”

“見廟拜上一拜,求個心安,也不指望真的能管用。”路明也許是不想跟韓岡討論這個話題,帶著韓岡往偏院走,又道,“真要說起香火旺盛,入京貢生都去上香禮拜的,卻是城南的二聖廟。”

“二聖廟?”韓岡只聽過二郎神,被仁宗封做靈應侯的灌口二郎在蜀地很有些名氣,而二聖他可是從沒聽說過,“不知供得是哪二聖?”

“子路,子夏。”

“子路?子夏?”韓岡聽著一愣,“是聖人門下七十二賢人中的子路和子夏?”

“正是子路、子夏兩位賢人。”

“他們不在文廟裏供著,怎麽分出來立廟?春秋時還沒科舉吧?連九品中正都不知在哪裏,兩位賢人怎麽保佑貢生中進士?”韓岡想不明白,疑問一連串地問出來。

“誰說不是!”路明好像已經忘記了方才自己在東皇太一前叩的十幾個響頭,搖著腦袋說得痛心疾首,“身為聖教弟子,卻拜那些土石木偶!‘敬鬼神而遠之’,‘不語怪力亂神’,聖人之教全都忘了個幹凈。土石無知,豈能幹系掄才大典?”

這位應該是沒少拜過二聖廟,也沒少捐香火錢,但每次都不靈驗,一肚子氣便發作在子路和子夏身上。幾日下來,韓岡已經看透了路明的脾性,但戳穿了便沒意思了。

他也笑著道:“若說起拜神求個心安,秦州也是一般。韓某鄉居左近便是漢將軍李廣之廟。只要是進山行獵的獵戶,有事無事都會拜一下飛將軍。飛將神射,石頭都能射進去。可出行遠遊,卻決不能拜他。”

“為何?”

韓岡笑了,出行不拜李廣的理由的確很有趣:“防著迷路失道啊。”

“迷路失道?”路明的頭上轉著問號,滿是疑惑的樣子。

“想想李廣,他一輩子迷了多少次路!但凡只要他能識路,又怎會‘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啊……啊!”路明啊了幾聲,突的一臉恍然,哈哈大笑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妙!妙!真妙!實在有趣啊!”

“真的想明白了?”路明幹笑的樣子,韓岡看在眼裏。暗地裏搖頭,看來路貢生今科又是沒指望了。別的倒也罷了,怎麽連《史記》都沒記下來?!考試時,要寫文章絕少不了引用經史。路明自己一個勁說可惜的嘉祐二年那一科,歐陽修出的題目不也是從中國最早的史書——《國語》——中節錄下來的?

“京城之外,還有個梓潼廟!”大概覺得尷尬,路明轉又說起貢生拜神求進士的話題,“廟就在利州路上,自金州出蜀的道路邊。據說也是極靈驗,蜀地出來的貢生沒有一個不拜的,聽說蘇子瞻、蘇子由也拜過。想不到以蘇子瞻之豁達,也不能免俗。”

韓岡忽然發現,雖然路明無甚才學,而且又喜歡胡吹大言,但肚子確實有貨。四方傳聞,朝野典故,比王厚都門清。看來他這三十年來,在東京常來常往,又是混跡在士子之中,讀書的時間多半用在包打聽上了。

出了主殿,轉過廊道,路明帶著韓岡去看那幾株據說是唐初名相褚遂良種下的老梅。只是梅院中早早地便給人占了下,七八個年歲不一的士子,正坐於雪上梅下,烤著火盆,喝著熱酒。正在熱火朝天地吟詩作對,行著酒令。韓岡看看那些士子,又瞥了路明一眼,想不到這裏也有不把即將開始的省試放在心上的人物。

好風雅的儒生大冷天的坐在屋外聚會喝酒,除了吟詩作對、兼做扯淡,也不會有其他正事。韓岡並沒興趣上前湊個熱鬧,便順著廊道繼續徐步向前。庭院中的士子對庭院旁、廊道中,來來往往的遊人習以為常,韓岡和路明的經過並沒有打斷他們的談話。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舉杯喝了一杯酒後,操著南方口音,突然問道:“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王大參這首新詩不知各位聽過沒有?”

他的聲音很大,熟悉的詩句傳了過來,韓岡一下便豎起了耳朵。

“王大參的新詩?當然聽過。”接話的同樣年輕,就是黑瘦了一點,也是南方口音,不過是福建一帶的腔調,與前一人明顯不是同鄉。

韓岡與他一起將後兩句吟了出來,“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

韓岡的聲音很低,並沒有驚動到院中的士子們,只聽著他們在說:“新年新氣象,王大參這首詩明明白白是在說變法。均輸法、青苗法、農田利害條約,王大參弄了這些還不知足,今年朝中怕是又有大動作了。”

京城不像秦州,把高官都叫做相公。皇城腳下,對名位的稱呼是件很嚴謹的事情。王安石還是參知政事,不是宰相,參知政事的簡稱大參,自然說的就是王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