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百裏河谷田一頃(中)

韓岡眨了幾下眼睛,腦子一時沒轉過來,又想擡手去掏耳朵,只是給他忍住了。

“聽錯了吧?……肯定聽錯了!這怎麽可能……”他自嘲地笑了一笑,這才問道:“竇觀察說得多少?”

張戩神色冷然,吐詞清晰,不帶一點含糊,每一個音都緩緩地咬得很準:

“一頃四十七畝。”

韓岡終於確認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但接下來,他又確信竇舜卿的腦子出了問題。

他從來沒聽過如此荒唐的一件事,兩百裏的河谷……不,竇舜卿說的是從秦州到古渭,那就不是兩百裏,而是三百五十裏。長達三百五十裏的渭水和藉水河谷,秦鳳路副都總管竟然說荒地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荒天下之大謬,滑天下之大稽!

即便是千年之後,以十余倍於此時的人口,天水一帶的荒地都不可能只有一頃四十七畝,翻上一百倍,一千倍還差不多。而在秦州人丁總計只有十二萬,而蕃人人丁也不會超過三十萬的熙寧三年,方圓幾千平方公裏的渭水中上遊,竟然敢說只有一頃四十七畝宜耕荒地。這要是什麽樣的膽子和頭腦才會說出的昏話?!

韓岡先是大怒,繼而又是搖頭失聲而笑,笑過一陣,才起身向張戩程顥謝罪:“是韓岡失態了,還請兩位先生恕罪。”

“無妨。”程顥一擺手,在他看來韓岡情緒的波動才能體現他話語的真偽:“玉昆你還是說說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吧。”

“兩位先生,若要韓岡說,那沒有別的,就是竇舜卿欺君罔上,為傾軋而不顧國事,其心可誅。一頃四十七畝地面有多大,不必韓岡再說。區區一個大相國寺,就占了十五六頃的地皮,金明池周長九裏三十步,水面百余頃。難道秦州到古渭,連十個金明池的平地都找不到?!秦州到古渭之間的渭水和藉水總長超過三百五十裏,這一點,去樞密院一查軍鋪裏程便可知曉。三百五十裏有多長?從東京往西京洛陽是三百五十裏,往南京應天【今商丘】是三百裏,往北京大名又是三百五十裏。東南西北四京所括田地不啻千萬頃。即便秦州西北都是山地,但山谷之中,河水兩岸,難道不是宜耕平地?!會只有一頃四十七畝?!”

韓岡一番話理直氣壯,說得合情合理,語氣更是斬釘截鐵。張戩程顥都露出了深思的神色。韓岡也不停下來喘口氣,此時他氣勢正盛,正是乘勝追擊的時候,“所謂由微見著,見一葉落而知天下已秋。萁子見紂王用玉著而知殷之將亡。竇舜卿欺君罔上以至如此猖狂,他今日能妄言三百裏河谷只有荒地一頃四十七畝,他日未嘗不能偽造軍籍,貪汙軍餉,甚至諱敗為勝,欺瞞朝堂。兩位先生皆是禦史,難道不該奏明天子,窮治竇舜卿欺君之罪,斬其首以正綱紀?!”

最後一句,韓岡狠狠暴出。以一介從九品的身份,對高高在上的竇舜卿喊打喊殺,程顥無奈地搖搖頭,而張戩卻沒有呵斥他的無禮,沉吟了半晌,他又道:“……按竇舜卿所言,一頃四十七畝只是荒地數目。若是有主的,即便是蕃人,也不能計算在內。而王韶的萬頃也是說的無主荒地。”

韓岡笑了:“天祺先生有所不知。遠的不說,單是開封府,寸土寸金,但沒有開墾的田地,難道就找不出一兩頃來。韓岡西來,在黃河灘邊,河堤之後,可是看到了不少長滿衰草的荒地。天下四百州兩千縣,哪一州哪一縣的宜墾荒地沒有個千百頃?再說秦州荒田,竇舜卿的解釋更是可笑。體量荒地,並不是蕃人說哪裏是他的,便把地算到他頭上。總得是世代居住、開墾、放牧的地面才能算。打秦州主意的蕃人從來不少,總不能隨便一個部族出來說秦州城是他家的,就把秦州城給他們吧?甘谷城所在的甘谷不過六十裏長,就有田四五千頃,裏面雖有上萬蕃人定居,他們也鬧了多次,但最後也不過給了他們一半田而已。秦州地面廣大,十倍於內地軍州,但人煙稀少,不及江南一縣。地大人少,可能沒有荒地?”

韓岡一陣話就像疾風暴雨,把竇舜卿的奏章戳得到處是洞。稍稍喘了一口氣,他有些疲憊地說著:“雖然說了這麽多,韓岡卻是不敢相信,天下竟然會有如此明目張膽欺君罔上之人。非是韓岡有膽懷疑兩位先生,實是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不知天祺先生、伯淳先生,能否將此事的來龍去脈為韓岡說上一說。”

張戩和程顥交換個眼神,各自點了點頭,程顥開口,便詳細地向韓岡說明這一樁荒謬絕倫的公案來。

事情其實很簡單。王韶的奏章是半個月前,也就是韓岡剛剛離開長安,走上潼關古道的時候,就被送到了天子的案頭。趙頊見奏折上說得有情有理,心道有了萬頃屯田之地,困擾他多時的河湟拓邊的糧餉問題,便可以得到部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