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斯人遠去道且長(四)

雖然張、程二人與章惇互為政敵,但並不認識沒有官身的章俞,直到聽了韓岡介紹,他們才驚訝地發現面前的這位甚有風度的富態老者,竟然是傳說中私通嶽母的敗類。

張戩勃然作色,當即就要發作出來。程顥卻拉了張戩一下,提醒他不要亂發火,張戩心中怒意難消,但被程顥阻著,卻也不得不狠狠地回頭盯了韓岡一眼。

章俞私通嶽母,章惇私通族叔小妾,父子二人的品行皆是卑下不堪。程顥張戩都是虔信儒學,最重綱常倫紀。對於章俞這等悖人倫的行為,他們深惡痛絕。但兩人都抱著君子隱人之惡,揚人之美的想法,並不在韓岡面前提及此事,只是沒想到韓岡會跟章俞走得那麽近。

韓岡在關西道上救了章惇之父的性命,張戩和程顥也是知道的,也清楚因為這個原因,韓岡多次受到章惇的宴請。雖然明白章俞是感念韓岡和劉仲武的救命之恩才過來送行,但張戩還是很不高興,而一向性格溫文爾雅的程顥,也不免皺眉。

親眼見著章俞和張戩程顥之間緊繃的氣氛,韓岡不由得慶幸,幸好王安石那邊沒人來送行,章惇還好解釋,王安石本人身份貴重也不會來,但若是呂惠卿、曾布,或者是王旁來了,那麻煩真的就大了。

送行的事還算小,若是他給變法派支招的事給捅出來,那就是把張戩、程顥往死裏得罪了,不用說,肯定會臭了名聲。

不過他出的那幾條絕戶計,王、呂等人都不會幫他宣揚的,韓岡可以確定,他們甚至不會承認有這幾條計策存在,只會說是每一條每一款都是為了利國利民。這關乎他們的形象和聲望,對政治人物來說,沒有比這點更重要了。

公布韓琦等人的放貸取息之事姑且不論,若是改動青苗貸之名,為低層官吏加俸目的是為了打擊反變法派的這件事,傳到了天子的耳朵裏,趙頊心裏會怎麽想?即便是過去韓琦呂公著司馬光他們那一派攻擊新法,攻擊新黨成員,依然要在腦門上寫下憂國憂民一片公心幾個字的。

黨爭之事可以做,但不可以說,這就是潛規則。不能像歐陽修那麽糊塗,受了呂夷簡的激,寫出個朋黨論,說小人可結黨,君子也可以結黨。擁有同樣的目標,擁護同樣的綱領、組織完備的政黨只在後世才有,放在此時,但凡黨派,無一例外都不過是個爭權奪利的利益集團而已,即便現在不是,日後也肯定是。所以範仲淹才悲劇了,沒有覺悟的歐陽修也悲劇了,到現在一身臟水都沒洗幹凈。

所以韓岡很安心,能帶著笑在兩位師長和章俞之間做著緩沖。正如早前程顥訓誡韓岡那樣,行事說話不可悖於人情,即便章俞過去行為不端,但他來為兩名救命恩人餞行卻是沒有錯的,是知恩圖報的行為。張戩和程顥都不能為此發作,更不能趕章俞走,畢竟他們只是韓岡的老師,而旁邊還有一個劉仲武。

張戩苦苦忍耐,不想在弟子面前失了身份,程顥的性子則灑脫一點,苦笑兩聲也就放開了,幸好兩人算是韓岡的尊長,不必送韓岡到離城十裏的郊外,出了城門,就算到點了。

就在城門外,找了家幹凈清爽的酒店。幾人在二樓坐下。讓店家上了酒菜,各自勸了幾杯酒。皆是淺嘗即止,沒有多喝。

酒過三巡,章俞執杯問道:“玉昆在京師住了也有一個月了,如今即將離京,不知可又不舍?”

韓岡想了一下,回道:“東京富麗繁華,甲於天下,卻不是宜住人的地方。”

“是不是因為人太多,住的不習慣?”章俞笑著問。

“……也許是吧。”韓岡怔了一下,然後點了點頭。雖然他過去千萬級別的城市也待過許久,那些百萬級都排不上號,但在他如今的這個身份裏,他所經歷的百萬人口的大城,只有東京開封。

“怕不全是!”章俞像是看透了韓岡的含糊其辭,追根究底地問著。

“若是能多聽得兩位先生的教誨,那住哪邊都是無所謂了。不過還是心有掛念!”

“掛念著秦州的事?可是哪家的好女兒?”章俞哈哈笑道,“難怪玉昆你會拒絕王大參的推舉。要是你點一點頭,就能在中書裏做事了。”

韓岡又是一怔,轉念一想,忽然明白了章俞的用意。再一瞥被驚到了的張戩、程顥,心中暗喜,章俞這忙幫得真是好。他謙虛地笑道:“跟兒女私情無關,只不過是想著做事全始全終罷了。”

程顥欣慰地點頭笑了起來。張戩也臉色稍霽,道:“平常人都盼著能在東京任官,玉昆你卻往外走。不受官祿之誘,不枉你平生所學。”

“同為天子治事,本不該分京內京外。韓岡也是按著先生們過往教誨行事。”

韓岡和章俞一搭一唱,讓餞行宴上的氣氛為之稍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