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彈鋏鳴鞘破中宸(下)

自元旦時古渭寨中的一面之緣,半年後韓岡終於再一次見到了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青唐部族長之弟。

瞎藥套著一身魚鱗鎧甲,頭盔已經摘了下來,左手按著劍柄,穩穩地坐在一匹高大雄壯的河西駿馬上。隔著戰團,遠遠地與他的兄長對峙著。

太陽落山已經有半個時辰了,東面的天空已經有星月在閃爍,而西邊的最後一點晚霞卻正照在瞎藥的身上,擦了油後的鐵甲鋥鋥反射著紅光,鮮紅的披風和身側的將旗在風中呼啦啦對舞著。

一顆死不瞑目的首級,掛在瞎藥將旗的旗杆上,帶著紅色上翻帽檐的精鐵頭盔證明著首級的身份。俞龍珂帶著八百甲騎在山嶺中跋山涉水了兩天,到最後,最大的戰果卻在瞎藥的旗子上掛著。

渭水邊的廝殺還在繼續。已經徹底崩壞的董裕軍,與一天前的身份掉了個個兒,成了被屠戮追殺的對象。瞎藥帶來的士卒大約也是七八百人的樣子,都在右臂上纏了白布作為記認。他們舉著刀槍,毫不留情地將還在頑抗的敵人一一砍殺。

臨死前的慘叫沒有一刻不在響起,刀槍入肉的悶聲也沒有一刻停歇。鮮活的肉體在刀槍中變成不動的屍塊,鮮紅的液體在戰場上肆意流淌,血流漂杵不再是空洞的形容詞,空氣中彌漫起的血腥味,讓膽小者反胃作嘔,讓勇猛的戰士更加瘋狂。

潰散了的軍隊只是被宰殺的羔羊,即便有哪位勇士想扭轉眼前的危局,就地組織反擊,也會立刻被從四面八方射過來的支支利箭給洞穿了身軀。

就憑著微薄的兵力,卻能把近四千人的董裕中軍打得全軍潰散,讓後軍不戰而逃,瞎藥之前的指揮功不可沒,而他交好董裕繼而又反手一刀的心機,更是讓人擊節贊嘆。

而俞龍珂這邊的八百甲騎,卻不等青唐部族長的命令,直接動手跟著自己的同族兄弟一起剿殺起殘余的敵人。慘敗的士兵中,不斷有人絕望地跳入渭水。不是希圖借助夏日湍急的河水逃出生天,而是僅僅是想躲避青唐部戰士們的殺戮。

戰鬥即將進入尾聲,兩支同源的軍隊合流在一處。指揮著兩支軍隊的領導者,終於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

相比起一直黑著臉,直到瞎藥走過來時才換上一副笑容的俞龍珂,瞎藥的嘴唇邊一直浮著自信的笑意。兄弟兩人在馬上互相擁抱,用著吐蕃話交換著問候。看著他們臉上親切的微笑,沒人會懷疑他們兄弟之間真摯的情誼。

韓岡遠遠地躲在戰團之外,為防流箭,他下了馬,靠在一棵大樹邊。冷笑地看著不遠處,那對面和心不和的兄弟聚在一起在交流著感情。

韓岡的護衛圍成了一個大圈,守衛他的安全,防止有人殺紅了眼,把他們當成了戰功,也防著董裕的殘兵想從這裏逃出生天。

王舜臣一直都騎在馬上,提著弓在外圈巡視。他用著四支直貫入腦的利箭說明此路不通,又以射穿腳背提醒兩個蠢貨,不要弄錯了敵人。覺著應該不會再有不開眼的蠢貨來沖撞韓岡,王舜臣也下了馬,向圈子中走過來。

聽到王舜臣走過來的動靜,韓岡從俞龍珂兄弟身上收回視線,回頭對著王舜臣笑了笑,問道:“怎麽不繼續練練手?多好的機會啊。今天多斬下幾個首級,趕明兒也好向上報功。有我在看著,俞龍珂和瞎藥都不敢搶你的功勞。”

王舜臣看著韓岡一如往日般平和沉靜的笑容,突然間覺得陌生起來,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他躊躇了一陣,最終還是一咬牙,沉聲問道:“三哥,你是不是事先知道瞎藥會搶在前面偷襲董裕?”

韓岡挑了挑眉毛,對於王舜臣問出的這個問題有些驚訝,他笑道:“這些天我可是一直都在你旁邊的,要是我想跟瞎藥聯系,也只能派王兄弟你去啊。”

王舜臣沒有笑,“三哥你說的話俺都記得,這一路上,瞎藥的事三哥你可提了不少次。而且三哥你前日還跟俞龍珂說過,行軍之事不用著急,可以穩一點,上路後,又沒對行軍之事說上半句……如果是這兩天多催促一下俞龍珂,今天我們是能趕在瞎藥頭裏的。”

聽著王舜臣的話,韓岡開始回想這兩天自己到底說過了些什麽,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好像真的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他自嘲地笑了笑:“看來我的口風還真是不嚴。”

王舜臣頓時大驚,臉色陡然變了,“難道三哥你真的……!”

“你想到哪裏去了?!”韓岡皺著眉擺手道,“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樣,我怎麽可能聯系得上瞎藥,你不是都跟著旁邊?”

“那……”

“這只是很簡單的推測。我把我自己代入到瞎藥這個身份上——如果我是瞎藥,我會怎麽做?”

“呃……所以三哥你才能事先猜得出瞎藥會來?”王舜臣還有些半信半疑,不,看他的眼神,應該是有八成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