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平生心曲誰為伸(九)

位於城西北的魏樓,市口不及惠豐樓,清幽不及晚晴樓,酒菜水準則比不上郝家園子,就連建築,也不過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兩層樓閣,在秦州城中的幾家大酒樓中,只能敬陪末座。

但魏樓有一樁好處,就是地基是建在一處四丈多高的台地,使得樓閣憑空高了三四層去。在樓上憑欄而坐,只要有著一對好眼力,便能將城北數裏之內的動靜一覽無余。

韓岡和楊英此時正坐在魏樓二樓的雅座中。桌上擺著七八盤下酒菜,兩副碗筷對放著。不過只有韓岡安坐在桌旁吃菜喝酒,而楊英卻沒怎麽動過筷子,除非韓岡舉杯相邀,否則他連酒杯也不碰。總是跟在王韶身邊的這位親信,自坐進來後就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模樣,時不時地站起身,透過敞開的窗戶向外張望。

見著楊英又一次站起身,韓岡終於放下筷子,笑道:“楊兄弟,不用這般心急。一切謀劃抵定,竇解也已毫無所覺地跳入陷阱,事情順利得很,楊兄弟你何必憂心。”

“啊……是,撫勾說的是。”楊英憑欄望遠,心不在焉地答著韓岡的話,心神依舊放在樓外的夜色中。

韓岡無奈地搖搖頭,拿起酒壺,給自己的酒杯斟滿。

楊英在瞪大眼睛觀察著秦州北城動靜之余,也偶爾回首房中。不是見著韓岡自斟自飲,就看看到他拿著筷子大快朵頤。

在針對竇舜卿的謀劃逐漸推進,正進行到最緊張的時候,連機宜都忍不住派了自己過來打探消息,但韓岡這個主事者卻依然能安坐如山,悠閑自在。長時間地緊盯著樓外夜幕下的城市,兩只眼睛都已經開始發脹發痛的楊英,不知自己是該敬佩還是該生氣。

但韓岡的心中並不似他外露出來的那般鎮靜自若,看似自得其樂地喝酒吃菜,實際上卻是食不知味,擔心著局勢的發展偏離他所希望的方向。他與楊英一樣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等待著代表計劃順利進行的那一個標志的出現。

任何計劃在施行從來都不會一點錯也不出,事先規劃得越復雜越完美,最後在施行的過程中就會扭曲得越厲害。韓岡已經將他制定的計劃簡化而又再簡化,盡量能做到一切順勢而為,只在聊聊幾處關鍵的地方讓人推動一下,讓時局發展的方向轉到他所想看到的地方。

就如韓岡讓王九在城中傳播的流言,除了最後說王啟年在家裏留下了證據這一點外,其他幾條都是實際發生過的,沒一句虛言。秦州城的百姓都知道竇七衙內這半年來造過的孽實在罄竹難書,但因為他祖父的關系,卻沒人敢將之曝光出來。而現在關於竇解做過的好事的流言傳出,吃過他苦頭的受害者或是親眼見證過他囂張跋扈的旁觀者卻都會暗地裏為之作證,並將之推波助瀾。

所以王九等人所要做的,僅僅是在喝酒和閑聊時隨口說上這麽一句——“喂!竇副總管家的七衙內的事,你聽說沒有……”完全不必要擔心有人能查出源頭。

而計劃中剩下的幾項也都是這樣,用不著手下的人去冒什麽風險,僅僅是舉手之勞,但韓岡依然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肯定一切都會照著他預定的方向發展。

幸好竇解已如他所願,終於到了王啟年家。現在,最初制定的計劃已經進行到最關鍵的一步。為了親眼確認計劃的成功,韓岡便來到了魏樓之上。

這個計劃,韓岡沒有並瞞著王韶,高遵裕那裏他也是隱隱約約地透露了一點。為了表示對他的支持,王韶在兒子去了京城的情況下,便派了楊英過來壓陣。高遵裕雖無心插手,但等到韓岡的計劃成功,他自會出手給搖搖欲墜的竇舜卿全力一擊。

“撫勾!”楊英突然猛地回轉身來,方才焦急難耐的煩躁已經全然不見,變得眉飛色舞,喜上眉梢。他竭力壓低了自己興奮的聲音,“凈慧庵火起了!”

“哦,是嗎?”韓岡淡然地一問,透出了一切盡在掌握中的自信,卻將內心的真實感受完全掩藏。享受著楊英崇拜的目光,他站起身,走到窗邊,遠眺兩裏之外那一朵如夏花般絢爛的火焰,“就不知傅勍什麽時候到了……”

……

“前面轉過去就是凈慧庵!”

一聲興致勃勃的吼叫,伴隨著暴雨驟雨一般的蹄聲,響徹夏夜的街巷。一隊二十多人的騎兵,掠過猶有行人的街道,在街角卷起一陣狂風。

而隊伍中,劉希奭一手緊緊攥著馬韁,一手按著被風吹得要飛掉的官帽,在心底破口大罵:“尼姑庵燒了關我屁事?”

對於凈慧庵的災情,劉希奭該做的是回家睡覺,等明天起來後再打探消息。如果救火及時,那就當什麽事都沒有,如果城中值守官員救火不及時,牽連民宅過多,傷亡太大,他就要將之上報給天子。可不論怎麽會說,救火之事都跟他毫無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