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九章 虎狼終至風聲起(中)

郭逵還在京城。二十天之內,他已經四次被天子招入宮中問訊西北邊事,每一次都至少說上一個時辰。一般來說,入京覲見的守臣,通常是面聖一兩次就回去,而外放的官員陛辭,也不過是在朝會上叩謝天恩、說幾句有用沒用的話罷了。

而郭逵以地方守臣的身份三番五次入宮廷對,自趙頊登基以來,是從來沒有過的恩數。世人本以為他因為跟韓絳相爭,而被調離延州,是失了聖眷。可如今一看,天子對他的信任是依然不變。趕來登門拜訪的客人一波接著一波,熱鬧得就跟宰執家門一般。

不過郭逵卻有些不耐煩了,站在廳門外的台階上,送走了今天不知第幾批客人。他就陰沉了臉進廳坐下,拿起手邊已經放冷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可涼茶還是壓不住心裏的煩躁,炎夏日落後的暑氣也是一直不停竄入廳中。

內外交加,郭逵煩躁不堪。轉過身,從身後婢女手上劈手奪過慢慢扇動著的絹扇,他就這麽攥著扇柄,自己嘩啦嘩啦用力地搖了起來。

郭逵向以知人明事著稱朝中,先見之明更是跟烏鴉嘴也差不多。他說韓琦行急進之策,命任福貿然出兵,是“地遠而食不繼,城大而兵不多,未見其利”,而後便有好水川之慘敗;他當著眾人的面,說葛懷敏為人“喜功徼幸,徒勇無謀”,“他日必敗朝廷事”,當時無人肯信,可轉過頭來,就是葛懷敏戰歿於定川寨。

所以趙頊的想法,以郭逵的眼光便看得很明白。這只不過是天子安撫重臣的做法罷了。他是現今外放武將中穩坐頭把交椅的重臣,又做過執政,不是等閑守臣可比。如今三衙中管軍的幾個太尉,論名位,也無不在他之下。他在延州起用燕達新敗黨項不久,便被韓絳逼離,天子對此當然要安撫一二。

不過天子多這個安撫,郭逵看得出裏面又是帶著一點小心思。他第一次第二次面聖還說了點正事,到了第三、第四次時,根本就是在武英殿陪著皇帝在擺弄沙盤軍棋。

雖然在沙盤上向天子解說自己過往的戰績,的確是件光彩的事,可天子如此做,卻多半是在擔心自己到了秦州後賭氣,另一方面,應當也是想給籌備緣邊安撫司的王韶留一點應手的時間。

如果天子所為,不是有人在後面給他支了招,就代表年輕的皇帝陛下在坐上龍庭幾年後,歷練出了足夠的城府和心機——兩種情況都一樣糟,這代表在天子心目中,他郭逵是個不能容人、心胸狹隘之輩。

郭逵越是這麽想著,心中的煩躁就越盛。他現在已經是秦州知州,王韶就是他的屬下,王韶聽他的是理所應當。只要王韶肯遵從他的命令,他郭逵又怎會與其為難。可天子卻偏偏不放心,硬是要留著他,為王韶讓出路來。

即是如此,那還不如讓王韶做這個知州,他去當緣邊安撫!

郭逵手上的扇子越扇越快,帶起的呼呼風聲就像是他心裏的怒意在燃燒,絹扇扇面上繡著的圖案模糊了起來。當郭逵的兒子郭忠孝進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父親手上的扇子啪的一聲響,竹枝扇柄斷了,扇面一下飛了出去,落到了郭忠孝的腳邊。

郭忠孝輕輕嘆了口氣,俯身拾起扇面。郭逵這樣的情緒他也不是第一次見了。

他的父親,精於兵事,尤擅陣法,知人知兵之名,亦傳與當世,斷人成敗如燭照龜蔔,百無一錯,且善撫士卒,深得軍心。但在世人的評價中,可沒有一條說他易於相處。

相反的,郭逵為人峻急,性格剛毅,甚至近於剛愎。一直以來都仗著眼光精準,行事少有錯漏,很少采納他人之言。而且隨著地位日升,他獨斷獨行的作風越發的強硬,根本容不得有人說二話。

他在延州統管鄜延軍事,便把跟他性格相似的種諤踢到了一邊站著,自己直接控制進築橫山的戰略。而當韓絳以樞密副使的身份擔任陜西宣撫使,就變成了一山難容二虎的局面。若是他在韓絳面前能稍稍退讓,也不至於被趕出延州。

只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郭忠孝也不指望自己的父親在現在這個年紀,還能把一貫以來的行事作風給改了。

“大人,孩兒回來了。”郭忠孝在郭逵身邊斂手行禮。

“回來了……”郭逵把禿禿的一節扇柄丟到了腳下,問道:“李師中的那個幕僚怎麽說?”他在家中亦如嚴君,對待兒子,就像對待手下的官兵一般,說話直截了當。

向寶此時身在京中,竇舜卿此時身在京中,給李師中打前站的家人也剛剛入了東京城。就像天子要向每一個詣闕的守臣詢問地方上的大小事務一樣,既然就要成為秦州的主事者,郭逵沒有理由不跟他們詢問一下秦州的內情。而郭忠孝今天宴請的姚飛,便是李師中手下最得力的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