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梁軟紅驟雨狂(三)

王安石的宰相府如今仍是他先前任參知政事時的舊邸,也是他三年前入京後,就從官中分發下來的宅院,一直沒有變動。對於只有二三十個仆婦的王安石家,這間宅子本也是足夠了。只是如今升任宰相,以禮絕百僚、群臣避道的宰相之尊,顯得太過寒酸,有失朝廷體面。天子便賜下了新邸,就在皇城邊上。

只是新邸雖賜,但王安石還是上表給辭了——這是天子恩賜,就要照規矩來的,需要辭讓一番,才能接受。對王安石來說,他其實覺得很麻煩,要是天子不再重復下詔賜宅就好了。現在的宅子已然過大,換個更大的不是更麻煩?

不過對於擁擠在王府門前的官員們來說,他們還是覺得王安石家最好早點搬遷為上。只有六七步寬的這條小巷中的車馬,比起夜中的小甜水巷,萬姓燒香時的大相國寺,都要擁擠得多。數百名官員,加上更多的伴當,還有一樣多的車輛馬匹,把王丞相府門前的小巷堵成了暴雨後的下水道——天天如此,無一例外——唯一能讓人欣慰的,是這裏還算安靜。在丞相府前,說話也要屏氣靜聲。

臘月十五的這一天,隨著王安石從宮中散值回府,一個個要拜謁他的官員陸續趕來,將車馬停在了巷口,讓仆人上去遞了門帖,就在門口等著。到了夕陽西下的時候,又是一名仆役穿過人群,向宰相府的偏門擠過去。

不少人嘲笑的回頭望著巷口處剛剛趕來的兩名官員,他們來得實在太遲了,現在才來,今天根本不會有機會了。

但讓所有人吃驚的是,這名仆役並沒有在偏門處向門子遞上主人的名帖,而是打了個招呼,就走了進去。而片刻之後,一個年輕人就跟在那名仆役身後從門中快步出來。認識年輕人的官員不少,當即起了一陣騷動,竊竊私語的聲音,就像被人捅了一下的蜂窩,頓時嗡嗡嗡地響了起來。

“是王二衙內!”

“是誰來了,怎麽是王家二衙內出迎?!”

王旁在家丁的引領下,快步從人群中穿過,迎面的官員紛紛避讓,臉上浮起謙卑的笑容。數百只眼睛追著王旁的身影,一直到他停步的地方,就是方才遣了那名仆役進王府的兩名官員。

這時終於有人仔細去辨認兩人的身份,有見識的官員不少,最近甚得聖眷的王韶,四入宮掖,認識他的人很多。

“是王韶!”

“河湟王韶……上平戎策的那個。”

“……難怪了。”

“後面的那個高個兒是誰?”

“……跟班吧,大概王韶要舉薦的。”

但接下了的一幕,更是讓人吃驚。王旁的確是先跟王韶見禮,但很明顯的,他與跟著王韶的年輕官員更加親密。王安石家的次子一向陰沉,不喜與人結交,這是世人皆知的。可現在眼下眾人看到的,卻與傳言差了不少,浮在他臉上的笑容比起跟其他官員見面時要親切得多。

“玉昆兄,向來可好!”

韓岡笑著拱手回應,“托仲元兄的福。今天剛入城,放下行裝,換了衣服就過來了。現在肚中正空,可是叨擾一頓晚飯了。”

王旁呆了一呆,轉眼就更加欣喜的笑起來:“不敢讓玉昆你餓著肚子,晚飯早已備下了,等與家嚴見過之後,當共謀一醉。”回頭他便對王韶道,“家嚴正在家中見客,少待便有空閑。不敢讓王安撫和玉昆在外久候,還請兩位隨在下先進家中稍等。”

幾百只眼睛又妒又恨地看著王旁帶著王韶、韓岡從偏門進去。看到王旁跟韓岡的親近,王韶也是有些愕然。他只是聽韓岡說過,跟王旁見過面下過棋,卻沒想到竟然如此慣熟。

韓岡跟王旁的關系當然不至於如此親近,但他了解人情世故。王旁這樣接觸的多是別有用心之輩的衙內,只要用對方法,肯定是要比歷盡宦海的官員更加容易接觸。韓岡表現得越是灑脫不羈,不拘俗禮,王旁就越是不會擺出宰相之子的架子,反而會更添幾分親近感。

三人在韓岡所熟悉的偏廳分賓主坐下,讓人進去通報了王安石。王旁跟王韶有些生硬的寒暄了兩句,轉頭便問著韓岡:“聽說玉昆你在蕃部中斬了一個西夏的使臣,是不是真有此事?”

韓岡神色不變,反問道:“這事是怎麽傳的?”

“秦鳳走馬承受傳回來,還是天子聊天時跟家嚴說起的。”

“難怪!”韓岡點點頭。關於他一劍殺了西夏派到瞎藥那裏撬墻角的使臣,明面上的功勞他的確是送給了瞎藥,但私下裏流傳的話,卻沒有讓人去禁言,也禁止不了。反正只要自己不承認,誰也不能把這事栽倒他頭上。但熟悉韓岡性格的人都認定了他,他的性子剛毅果決,而且過去也不是沒有先例,殺人放火,韓岡本就是行家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