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山雲迢遞若有聞(二)

“不要理他。”——韓岡似是信口而言的一句吩咐,使得蔡曚在通遠軍的地位頓時微妙起來。

蔡曚本人一開始倒是沒覺得有什麽變化,但他很快就發現,下面的胥吏如今都是當面點頭哈腰地聽話受教,但轉過臉來,就把他的吩咐全都丟在腦後。要不然幹脆就是叫苦,就像踢皮毬一樣,有志一同地把事情往別人身上推。

就像他讓人去架閣庫中搬運舊档,那名小吏立刻就回道:“這事不歸小人的管,小人也進不去。運判還是找管架閣的那位……要不,小人幫運判找他來?”

喚來管理架閣庫的胥吏。五十多歲的老家夥立刻變成了磕頭蟲。

“沒有知軍下令,小人不能開門。律條皆在,小人豈敢依違?還望運判體恤小人的苦……”

胥吏砰砰地磕頭,聲音雖響,卻連腦門都不紅。

幾乎所有的事都是如此,而最讓蔡曚憤恨的,就是到了開飯的時候,廚房中的廚子,都推說病了,沒稱病的做出來的飯菜,蔡曚吃了一口就吐掉了——什麽時候鹽也能當主菜了!?

外面也有給食吏員的大灶,可蔡曚掛不下臉去吃。只看著對面的韓岡,毫不介意地吃著專供吏員的粗糲飯菜,一邊還在批閱著公文。

粗鄙不文!不知禮法!灌園小兒!沐猴而冠!小人得志!

蔡曚的轆轆饑腸,化作了滿肚子的憤恨,就是要發作起來。

只是一天之間,蔡曚就用親身體會明白了什麽叫做孤家寡人。

韓岡低頭吃飯,但對面蔡曚燃燒在眼中的熊熊怒火他還是能感受到得到。但韓岡毫不介意,這是蔡曚自找的。

差遣是天子授予的,但手上的權力多寡是靠自己爭來的。退上一步,對手就會進上一步。韓岡前面稍事退讓,蔡曚便得寸進尺。見到蔡曚當真沒有合作之意,他便選擇了直截了當地翻臉。

只是他一開始,也僅僅是把蔡曚丟下不理而已。但蔡曚卻鬧著要翻舊档,這件事,明明白白要抄韓岡甚至整個緣邊安撫司的老底、尋找罪證用以構陷,不論是真是假,這已經足以韓岡選擇了最激烈的對抗。

看著安安分分吃飯的敵人,蔡曚終究還是忍耐不住,一拍桌子,指名道姓地叫道:“韓岡!”

士人的大名不是讓人隨便叫的,蔡曚的舉動實是無禮之極。韓岡卻也不怒,他悠悠閑閑地放下筷子,咽下嘴裏的飯菜,喝了口茶權當漱口,才問道:“不知運判有何指教?”

“指教?哪敢對韓官人有所指教?”蔡曚咬著牙冷笑著,“韓官人好大威風,一句話就能讓人奔走聽命。現在通遠軍中倒真是只知有你韓岡,卻不知王法何在?!”

“若論謹遵王法,運判當不如韓岡。”韓岡口氣更冷,“不知在運判心中,天子之命不知比不比得上文相公的命令?”

蔡曚臉色驟變,身子一動,幾乎要跳起來,“……胡說八道!血口噴人!”

韓岡嘆了口氣,又拿起筷子,轉頭盯著手上的文案,“那就當是韓岡胡言亂語好了,運判不必放在心上。”

恐怕蔡曚千算萬算,也想不到蔡延慶對緣邊安撫司的支持到了這個地步。不過這也不難想象,韓岡、蔡曚雖然是隨軍轉運使,但如果河湟功成,真正領走應辦軍需首功的,只會是蔡延慶這位秦鳳轉運使——雖然都有個轉運使的名號,但隨軍轉運使和路分轉運使,地位相差不啻千百倍。

雖然是過繼,但也曾經做過宰相蔡齊的兒子。只是因為蔡齊有了遺腹子蔡延嗣,為避嫌疑,才解除了父子關系——為爭奪遺產,兄長害死年幼的弟弟,此時並不鮮見——蔡延慶把所有的財物留給堂弟,白身離家,此事的確做得灑脫。可若論起人之常情,韓岡不信蔡延慶心中沒有芥蒂。若是有了能成為一任宰執的機會,他可能會放棄嗎?

這是韓岡為蔡延慶的行為想到的解釋,也算是馬後炮了。

蔡曚的臉色千變萬化,到最後,卻是定格在兇厲之上:“韓岡!你區區一個選人,卻恃功自傲,蠱惑人心,悖逆無法,要挾上官。你且等本官彈劾便是!”

如果蔡曚的這番言辭,是一個文官用以彈劾武將,那這位武將就會很危險了。可兩個文官相爭,這點指責又算得了什麽?官員指斥,有比這更陰狠的。禦史彈劾,有比這更激烈的。而且,當他韓岡不會上書反駁嗎?

蔡曚若真的彈劾上去。有人會信嗎?也許。但堂堂朝官壓不下一個選人,丟臉的會是蔡曚。

“若運判能秉公心,棄私情。韓岡即便受運判彈劾,亦是俯首甘受。”韓岡更是不在意,閑閑地回了一句。

當年的陳舉,在成紀縣中一手遮天,讓幾任知縣、主簿狼狽而退,現今韓岡在通遠軍的地位,可比當年的陳舉強得太多。外來的蔡曚又能奈他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