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河雪色渺(下)

對於程昉的事跡,韓岡知道的,在京城待了有一年的種建中,了解得更清楚。

所以他很納悶,程昉既然在河北管著幾千上萬民夫和廂軍,用了幾年的時間在漳河、黃河邊修堤淤田,為什麽還彈壓不住。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剛才幾個士兵的舉動,分明就是在試探程昉。而程昉一時不察,弱了氣勢,便讓其肆無忌憚了起來。如果憑借著身份、地位,都震懾不住下任,為人所淩逼,也是可悲了。

程昉被韓岡幫了一手,壓制住了手下兵丁,心情大好之下,便拿出錢鈔向被傷到的幾個百姓賠禮,然後讓驛丞想辦法騰出一個房間來。

做完了這些雜事,程昉這才跟韓岡、種建中正式敘了禮。

三人坐下來後,程昉便挑起話頭,問著韓岡:“韓博士今次是準備去京城趕考的吧?”

韓岡上京趕考的事,京中知道的不少。畢竟河州大捷之後,王韶帶著木征等一幹俘虜上京,在其中起了關鍵作用的韓岡卻沒有到場,基本上都會多問上一句,韓岡做了朝官後,還要考進士的事情,很快就傳開了。

只是程昉不知道韓岡怎麽會跟種諤的侄兒走了一路。問話的同時,便下意識地瞥了種建中一眼。

“正是。”韓岡點頭,“正好彝叔與韓岡分屬同門,也要上京趕考,便一同出來。”

“原來如此。想不到種衙內竟然也是橫渠先生的門下,今次一同上京趕考,當能同簪金花。”

“僅是明法科而已。”

高中之後,能簪禦賜金花的,也只有進士一科。種建中用了七個字來更正程昉的錯誤認知。除此以外,他對程昉就沒有別的話可以多說了。

種建中的態度,韓岡已是見怪不怪。王中正、李憲這些在宮中呼風喚雨的大貂珰到了地方上,當地的官員中,除了一些意圖鉆營的沒廉恥的貨色,也都是不怎麽跟他們親近。

士大夫與內臣之間的交往,肯定都會受到士林的詬病。外臣跟宮中走得近了,連天子都不會樂於見到——家奴與外人親近,哪家主人都不可能樂意,而且對於主人來說,自身也會有危險。

文彥博當年第一次被罷相,就是因為他跟宮中走得太近,不但結交宦官,還給宮裏的貴妃送了許多珍物,最後惹起了仁宗皇帝的不快——論起人品,文寬夫其實是完全沒有資格嘲笑他人。

韓岡盡管對宦官們沒有多少的歧視,可也不願意跟內侍走得太近。王中正那是沒辦法,見得多了,熟人間總得講些人情。板著臉,把宦官當賊盯著,那是包拯、唐介一流的名禦史的工作。保持正常的往來,才能讓工作順利地進行。

至於萍水相逢的程昉,就也不必刻意去親近,盡點人情,一起吃頓飯就告辭拉倒。

只是韓岡善於為人處世,照著禮節邀請程昉一起吃飯,一杯酒下去,幾句話一說,卻便是賓主盡歡,輕易地拉近了與程昉的關系。

摸著酒杯,韓岡問著程昉:“不知都丞西來,可是有何急務?”

韓岡問話沒有稍作曲言,問得很是直接。程昉並不覺得有必要藏著掖著,到了華州之中,自己的任務自然要公諸於眾。而且前面幾個驕橫的士兵,已經說出了口,就更不需要隱瞞了,“程昉是奉了天子命,來關西察訪河州災傷。”

“果然如此。”韓岡道:“這座驛館裏面,便有不少是河州來的流民。若是都丞能讓他們安然返家,可謂是善莫大焉。”

“程昉西來,正為此事。”來自宮中的都水丞搖頭苦笑:“不意在道上禦下不嚴,差點壞了大事,倒讓兩位見笑了。”

“京營禁軍嘛……”種建中語帶不屑地搖頭,心有所感的他終於插了口,“家叔這兩年也沒少因他們而置氣。”

程昉與種建中一同嘆起氣來。

韓岡基本上能知道種諤為什麽會被開封禁軍給氣到,也能理解程昉和種建中兩人為什麽要嘆氣。

京營禁軍傳承自後周,太祖皇帝奉周世宗之命統領,周世宗駕崩後,趙匡胤便是仗著兵權而黃袍加身。而河北、西軍中的禁軍,又有好些軍額都是來自於京營。對於這樣的一支近在京中的隊伍,歷任天子都看得很緊。

其實這京營禁軍說爛也不能算爛,至少弓術表演還是很有些水準。王舜臣當年去三班院報到回來後,曾說遇上過一個箭術只比他稍遜的開封人——以王舜臣的性格,那名與他同時參加考試的京營軍官,箭術當不會在他之下。

不過真正到了戰場上,這些平日裏水平看似很高的將校士卒,就會露了本相,現了原形。劉平、任福、葛懷敏這三個喪師辱國的大將,無不證明了這一點。

程昉、種建中心頭郁悶,一壺酒轉眼就被他們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