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片言斷積案(下)

此案就此而定,就算是文及甫,在民心凝成的氣勢前也不敢再質疑韓岡的判決,畢竟不如乃父多矣。戰戰兢兢的樣子,韓岡都為文彥博感到丟人。

當場寫下判詞,將墳塋和田地交還給何允文。又拎過癱軟成一攤爛泥的何闐來教訓一番,說了句“念在你是讀書人,此事就不追究了”直接將之遣放,寬宏大量的姿態也做了出來。

最後在百姓們的歡呼聲中,韓岡邀著文及甫一起上馬回縣,回到縣中,縣吏們見著韓岡的態度,都多了一份敬意。

晚間,韓岡設宴招待文及甫。但文家的六衙內食不甘味,喝了幾杯後,就推說不勝酒力,告辭離席。

一番酒宴匆匆而散,韓岡領著幕僚回到偏廳,坐下來喝著茶再說起此案時,遊醇便道:“今日一案,總覺得正言未免有些行險了。”

“一點也不冒險。”韓岡則笑道:“其實在事前,我就已經知道了何允文乃是何雙垣真孫,而何闐必為偽稱。”

“為何?”遊醇驚問。

“何允文素號富戶,能在京畿一帶稱富,家中少說也有幾萬貫甚至十幾萬貫。他不像一貧如洗,只有一群士人支持的何闐。有錢的何允文,必定會是胥吏們撈錢的金主。這些年來,他為了三千貫的祭田,砸進去的錢怕也有三千貫。若不是何雙垣親孫,如何會舍得做這等得不償失的舉動?”

遊醇深思著其中的道理,慢慢地點著頭:“原來如此。”

韓岡嘴角微微翹起,肚子裏卻在暗笑,這個說法當然是假的,他信口胡謅而已。

何允文雖然家產遠遠超過三千貫,但試問有多少股民因為心疼之前的投入,舍不得割肉,然後不斷的追加投資,最後損失越來越多的情況。此事古今如一。對於富裕的何允文來說,說不定這三十年的投入已經超過了地價,虧得太多,已經越來越難以放手。要不然,他說一句只要墳頭不要田產,這個案子早就結束了。

遊醇全盤接受了韓岡的說法,只是疑問隨之而來:“那為什麽正言還要齋戒三日?直接斷案不成嗎?”

韓岡放聲大笑,“偶爾興致來了,吃個幾天素很奇怪嗎?‘每因齋戒斷葷腥,漸覺塵勞染愛輕。’白樂天的心境,我偶爾亦有之。”

韓岡明顯的是在開玩笑,魏平真在旁嘆了口氣,對遊醇道:“這番道理說出來有理,但做不得數。也只有讓何闐自曝其短,才能讓人信服。為了墓前一哭,正言從開始時就在造勢。齋戒沐浴是造勢,拖了三天也是在造勢,引得全縣近萬人都來圍觀,那就是正言造出來的勢啊!如果節夫你被這麽多對眼睛盯著,能安安穩穩地站住腳嗎?”

遊醇說不出話來。在白天的清水溝邊,他也被萬眾共一呼的場面給驚到了。遊醇從來沒有想過,千萬人齊聲呼應會如此讓人驚心動魄。雖然不忿氣魏平真的詰問和小覷,但仔細想過後,感覺著心悸地搖了搖頭,很誠實地回答:“不能。”

“如今方知要在千萬人廝殺的戰場上站住腳有多難。”方興想想那個場面,也是覺得心悸不已:“除非正言這等見慣了戰陣的,有誰能穩得住腳?心無底氣,當然做不出孝子賢孫的樣兒來。”

“‘雖千萬人吾往矣。’‘千夫所指,不病而死。’”遊醇回想著斷案前的一番話,心中對韓岡的敬意油然而生,起身一揖:“如今方才明白,什麽才叫讀透了聖賢書。”

“節夫太誇贊了,我可是萬萬當不起。”韓岡連忙扶起遊醇,笑道:“其實我沒想到何允文竟然能哭得如此動情,讓本案一下就定了下來。本來依照我的估計,兩人都哭不出來才是最有可能的情況。”

三人聞言一呆,的確,這個情況才是最可能出現的。何雙垣死了有五十年,何允文這個真孫都沒有見過他祖父的面,哭不出來可能性很大。遊醇連忙追問:“正言你那樣會怎麽判!?”

韓岡一聲冷笑:“哭墳無哀,那即是不孝。如此不肖子孫,有不如無,如何能將祭田斷給他?我本準備著趁勢質問,將兩人的面目徹底拆穿,那樣縣學的學田也就有著落了。到時候,將墳塋也歸入縣學中,吃著人家田裏的出產,縣學的學生四時八節帶著祭拜,那是少不了的。總比只惦記著田地的孫子強。且若是日後有些靈異之處,還可以請封其廟,那就再也沒有爭議了。”

韓岡一番解說,三人皆恍然大悟。韓岡最初的計劃,其實根本就是不承認何闐、何允文的繼承權。反正他們也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的身份,如果哭墳不哀,這個判決只要用民心一壓,外人無可置疑。再將田地歸入學田,支持何闐的士子們全都要轉向,何允文的錢更派不上用場!

而且什麽叫“若是日後有些靈異之處”,分明早就有計劃的,三日齋戒,還有墳前的那段話,全是在做鋪墊。要是照著韓岡的計劃一路下來,何雙垣被朝廷封神,有了香火,還要不肖子孫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