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相嘆投殘筆(上)

到了八月入秋,雨水反常的多了起來。中秋前後的月亮,藏在雨雲中,一直就沒露過面。

相州的雨,斷斷續續下了有半個月,原本已經漸漸稀少,可到了今天,突然又是一場暴雨突降。

晝錦堂有著良好的排水系統,只是雨水太大,如同瀑布一般,一時來不及排出去,院子中的積水差不多有半尺深。

之前持續了近一年的旱災,在秋後淋漓的雨水中,讓人逐漸模糊了記憶。

此時漸近深秋,天氣已經冷了起來。連日的陰雨天,更是顯得濕寒透骨。

窗門緊逼,厚實的門簾、窗簾將縫隙遮得嚴嚴實實,一縷香煙從三足香爐,讓室內溫暖如春。只有高處的一扇透進來一些清新的空氣,還有不減停歇的嘩嘩雨聲。

曾經的三朝宰輔,如今判相州事韓琦,就靠坐在床榻上。厚厚的錦被蓋著腰腿,一臉的病容,不復當年的神采。一張小幾案搭在床上,幾上紙頁墨跡淋漓,尚未幹透的毛筆,很隨意地橫放在一方純紫色的端硯上。

韓琦向後仰靠著,閉目養神。身後做靠枕的侍女,又輕輕地幫他揉著太陽穴。如此好一陣,這才重新睜開眼睛。不過寫了幾百字的奏章,腦中就一陣發木發脹,韓琦即便不想服老,現在也只能嘆著歲月不饒人。

拿起剛剛寫好的文字,韓琦默默地念了起來:“臣觀近年以來,朝廷舉事,似不以大敵為恤。彼見形生疑,必謂我有圖復燕南意,故引先發制人之說,造為釁端。”

自從去歲第三次回到家鄉任職,韓琦的奏章,都是家中的門客或是兒子來寫,或是他只負責說,由人代筆,只是最後過目一下,簽名畫押了事。但是今次事關重大,韓琦並無意交給別人,甚至請人代筆都不行。

過去的幾年,大宋朝廷行事,從來沒有體恤過遼國的反應。既然見到新君登基後,大宋整軍備戰、開疆辟土,遼人當然會擔心日後宋人北伐。與其等著宋人主動進攻,還不如先發制人。而遼人索取河東之地,就是最好的證據——這一事,就是韓琦打算用親筆寫下的奏章告訴天子的。

正要繼續往下看,一個六七歲很是精神的男孩兒從外間跑進來,“爹爹,四哥來了。”

韓琦擡起頭,一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跟著進來了,是他的四兒子韓純彥。

韓純彥一進來,就對著男孩兒道:“六哥,出去玩去。”

韓琦最小的兒子韓嘉彥,熙寧元年出生,現在才六歲,比韓琦的好幾個孫子都要小。聽了韓純彥的話,乖乖地走到外間,立刻就被乳母抱了出去。

見著弟弟出去,韓純彥走到韓琦榻邊,“大人昨日讓孩兒查的事,兒子已經查清了。州裏出去逃荒的流民,的確回來了不少,這些天陸陸續續有了幾百戶人家。”

“可問了南下後的情況?”韓琦動了動身子,有些吃力地問道。

韓純彥道:“孩兒也使人問了。只要到過開封的,都沒口子地贊著韓岡。說是逃難一趟還賺了本錢回來。”

“王介甫找的好女婿。”韓琦嘆了口氣。

韓岡年紀輕輕,做事理政卻是朝中難得的人才。今年河北數十萬饑民南下京城,才二十出頭的韓岡竟然將之全數安置妥當,才幹卓異,並不下於富弼當年。

雖然在安置流民的過程中,韓岡也不是全無破綻,韓琦也聽說了有好幾個知縣和禦史都有上書彈劾他,但頂不過趙頊對韓岡的信任,上的彈章全都留中不發,甚至將攻擊韓岡最激烈的扶溝知縣調到了荊湖北路管酒稅去了。

想也知道,他們的彈劾成不了事。調去洛陽修堤的一萬多流民,才一個月時間,竟然逃回三千多人,哭著喊著要韓提點去管堤防工役。有了這麽多流民親口作證,天子又怎麽會相信他人對韓岡的彈劾?

又嘆了一口氣,韓琦便吩咐道:“四哥,你再去查一下,如果族中有人侵占了流民的土地,讓他們都給退回去……若是有人不願意,就從賬上拿錢來買,說是為父買他們的。”

“孩兒知道。”韓純彥毫不意外父親的囑咐,這等毀了家族名聲的事,其父韓琦怎麽也不會讓族人去做的,想想又笑道,“大人的吩咐,諒必無人敢不應。”

他又看了看韓琦,臉上已經有了些疲色,便關切地說道,“大人還是多歇著,孩兒先告退了。”

“等等。”韓琦叫住兒子,指了指桌上,“你看看這份奏章。”

韓純彥聽了吩咐,將字紙拿起來,邊看邊讀了起來。

“……所以致疑,其事有七:高麗臣屬北方,久絕朝貢,乃因商舶誘之使來,契丹知之,必謂將以圖我;一也。強取吐蕃之地以建熙河,契丹聞之,必謂行將及我,二也;遍植榆柳於西山,冀其成長以制蕃騎,三也;創團保甲,四也;諸州築城鑿池,五也;置都作院,頒弓刀新式,大作戰車,六也;置河北三十七將,七也。契丹素為敵國,因事起疑,不得不然……”讀到這裏,韓純彥難以理解地停了聲,皺眉問著韓琦:“大人,真的要如此上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