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心賊何可敵(中)

已是深秋。

萬物蕭瑟,一陣秋風掃過,道上落葉紛紛而起。除了一些常綠的松柏,也只有田間的麥苗還是綠的。

田間的老農總是有些心驚膽戰,中秋前後的雨水不小,在黃河上還形成了小小的秋汛。但到了九月之後,雨雪又不怎麽見了。開封府中,也就在前幾日下了一場轉瞬即止的小雪,落到地上就不見了蹤影。

如果今年冬天仍不下雪,明年的收成就沒指望了。而那時候,開封府的常平倉,也再難以支持如今年這般數以十萬計的流民。

不過晴朗的日子,卻是出行的好時節。

秋高氣爽,晴空萬裏。藍色的天幕,澄澈得仿佛透明的一般。

沈括騎在馬上,身後的隨行人員多達上百。這一支人數眾多的隊伍,出現在官道之上,一路向北疾行。行人看見舉在隊列前的旌旗,皆是避之唯恐不及。

沈括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

前日他成功的從樞密院的故紙堆裏翻出了證據,證明遼人索要的土地,過去是屬於大宋所有。呈與禦覽之後,天子大喜過望,現在就遣了他奉旨前往遼國,謁見遼主耶律洪基,將此事分說個明白。

近冬時節,去遼國談判是個苦差事。

遼國雖分五京,東京遼陽府、西京大同府、中京大定府、上京臨潢府以及南京析津府,但這五座京城,並不是如大宋的四座京城一般,是作為首都、陪都的形式存在,而只能算是地區的中心城市——也就是五京道的核心,說是首府更恰當一些。

歷代遼主都是保持著遊牧民族的習慣,帶著他被稱為斡魯朵的宮衛,以及文武百官,在國中分四季逐水草而居。除了登基、冊封等大典之外,很少進入這幾座京城。

遼主這等遊牧行為,並不能算是荒於政事。這是他們的習俗,也是震懾和拉攏四方異族的必要手段。遼主四季巡遊的行營大抵都有固定的地點,稱為捺缽——這才是遼國的京城。春天在鴨子河,夏天在吐兒山,秋天於伏虎林,而冬捺缽則是在廣平甸。

在草原上踏著冰雪行進,宋人很難習慣那等高寒之地,不過沈括心頭一團火熱,卻是等不及地要見遼國天子。

“還有多久到白馬縣城?”沈括招來隨行的伴當,問著。

“回校理的話,前面就是!”

沈括眯起眼睛,有些近視的他,稍稍遠一點的地方就是一片模糊。不過他也有辦法解決,從懷裏掏出一個中間略凹、周邊鑲銀的水晶圓鏡來——這是天子賞賜之物,以獎勵其在清查舊档並獻上熙河路全圖的功勞——扣在左眼前。頓時,地平線上的一座城池便出現在鏡框中。

從京城往遼國去,或是從遼國往京城來,只要不是冬天黃河凍結的時候,兩國使節過去通常走孟州的浮橋。不過現在白馬縣也有了浮橋,就不需要再繞路了。

一行人都是騎著馬,七八裏的距離很快就走完。進了白馬縣城,就在驛館中歇下。

沈括是身負皇命的使節,不便隨意離開驛館。他本以為已經算是身居高位的韓岡會自重身份,最多派一個家人來送踐行之禮。沒想到剛剛歇下沒多久,韓岡卻以故舊的身份親自來訪,到了驛館與沈括見面。

沈括驚喜地出門相迎,只見韓岡在門前先行致禮:“存中兄,許久不見,向來可好?”

沈括連忙回禮,“一向久疏問候,還望玉昆無怪。”

坐下來先行寒暄了兩句,韓岡就贊道:“存中兄之材,遠過小弟。早前存中兄所獻的熙河路山河地理圖,小弟看了之後,便是自嘆不如。昨日又聞天子詔存中兄搜檢樞密院故牘,小弟就知道,存中兄必能有所收獲。”

見韓岡毫無芥蒂地說著自己的得意之舉,沈括,連聲謙虛道:“當不起玉昆之贊。輿圖沙盤是玉昆首倡於前,愚兄只不過是東施效顰而已。至於搜檢到舊歲兩國所議疆地書函,那是天子聖德庇佑之故,非是愚兄之能。”

“存中兄太自謙了。以兄之材,使遼一回,那契丹的山川地理,當盡在胸臆之中了。”

韓岡看得出來,沈括如今正在興頭上。

王安石去過遼國,富弼去過遼國,能作為使臣——盡管不是賀正旦、賀生辰的正式使節——出訪遼國,日後的前途可謂是一片光明。

沈括現在自然滿心都是熱火,要在遼國天子面前爭出個誰是誰非來,駁回遼人的無理要求,不辱使命,凱旋歸朝。

可韓岡已經從王雱那裏了解到了天子的真實心意——竟然已經準備屈服了——如此一來,沈括在遼主面前表現得再好,也是無用功。

契丹人可以用道理說服,但那是在大宋君臣堅持立場的情況下。

狼和小羊的故事,韓岡三歲就聽過了。韓岡從不認為,一方的主君已經屈服的情況下,作為代表的使臣,還能通過談判來解決爭端。自身已經將軟弱二字寫給對手看了,那就別指望能在談判中占到多少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