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皇祚思無疆(上)

從天子所居的端誠殿中出來,呂惠卿回到了青城行宮安排下來的住所內。

參知政事在這場大典之中,能做的事不多,重要的工作都是正任宰相來擔任。所謂的副相,只有靠邊站的份。

如今的大典,許多地方都是參照了《開元禮》,也就是唐明皇時編訂的禮儀制度。那個時代,參知政事這個職位就是宰相,地位猶在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上。只是到了宋時,才變成平章事的副手。唐時禮儀中當然也不可能留給他一個管事的差遣。

呂惠卿的房間並不大,更沒有多少裝飾,連房中所用器物的形制,都是以簡潔為主。不過青城行宮本來就容納不了多少人,如今一下湧進了幾千官員,能有一個單間已經宰執官的特權了。再到下面的小臣,都是四五人、十幾人擠一間房間。而數萬士卒,更是只能在行宮外住帳篷。

呂惠卿在圓墩上坐下,從袖口中掏出一冊薄薄的書卷來,翻開來細細地看著。桌上擺開了筆墨硯台,呂惠卿時不時地提起筆在紙面上點點畫畫。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呂升卿隨即推門走了進來,口中卻連道著:“晦氣。”

“怎麽了?”呂惠卿視線從手上的書卷中離開,看著自己的弟弟。

“方才見到了韓岡。”呂升卿坐下來說著。誠心相邀,而韓岡卻一點面子也不給,使得呂惠卿的弟弟對韓岡很有些看法。

“他是右正言,住處自然就在附近。”呂惠卿卻是沒有什麽反應,反而叮囑著弟弟,“你待會兒回去後也別亂走動,入了夜後,行宮中管束就會嚴起來。有點差錯,少不得會被禦史盯上。”

“小弟明白。”呂升卿回了一句,依然憤憤不平,“大哥一片好心,卻給他當成了驢肝肺,去了軍器監自找苦吃。”

呂惠卿心情則是很平靜:“人各有志,出處異趣。韓岡既無意,那也就罷了,豈能強求。”

“他不來也好,省得給手實法添麻煩。”呂升卿坐下來的位置,呂惠卿手上正拿著的一卷手稿,他正好看得清清楚楚。

呂惠卿將他手中的卷冊放到了桌上。這一份卷冊,就是手實法中各項條例的手稿。大字小字寫得密密麻麻,幾乎都見不到多少空白的地方。

手實法不同於此前新黨推出的其他法案,從籌劃到擬定,再到實施,都將由呂惠卿一手主持和操控,與王安石全然無關,是屬於他的新法。

要想成就功業,就不能沿襲前人之功。如果他呂惠卿僅僅是“蕭規曹隨”——就像韓岡前日說給章惇聽的——那麽日後人們提起新法來,也只會想到王安石。

提到呂惠卿,則最多一句“啊,他是有些功勞。”——呂惠卿豈能甘心?!

所以呂惠卿從唐時的舊制上吸取經驗,準備將手實法提上台面,令百姓自報田畝及田地等級,據此以征稅賦。

“手實法若能成事,鄉中隱田必然無處藏身,朝廷財計又可寬上幾分。”呂惠卿笑嘆了一聲,手指點著桌上的條例手稿:“韓岡並非等閑之輩,安置流民數十萬而不見其亂,可見他一番治才。如果有他相助,推行手實法起來也能容易上一點。”

呂升卿不服氣:“韓岡要置身事外就由他去好了,過去新法推行,他也只是動動嘴皮子,何曾出過力?如今嘴皮子也不指望他動。只要不添亂就行了。”

“不要小看韓岡。”呂惠卿搖了搖頭,他不會輕視韓岡。他弟弟與王安石的女婿沒怎麽接觸過,而且嘴巴又硬,不肯承認韓岡的才能。但呂惠卿可是很清楚韓岡的才幹不會比自己差到哪裏去:“韓岡去軍器監,說著蕭規曹隨,但實際上必定會有所動作。要不然他何必苦求這個職位?其人不可小覷,你可想落到楊繪那般下場?”

“他不是去造船嗎?”呂升卿訝異地反問道,“章子厚回來後不是這麽說的嗎?說韓岡的盤算與船有關……除非韓三騙了他。”

“韓岡不會!”呂惠卿又搖了搖頭。他不認為韓岡會騙章惇。盡管韓岡將他的打算說出來,就是為了讓章惇轉述給自己聽,但呂惠卿可以肯定,韓岡不會糊塗到欺騙章惇。

“韓岡可以賣個關子,遮掩一部分事實,但絕不會說謊。章子厚的為人其實甚為偏執,要不然他也不會棄了進士,又去重考一個進士。關系好時的時候能推心置腹——對蘇軾便是如此——但若是成了敵人,那也是翻臉不認人的。韓岡若真是騙了章惇,再好的交情都會灰飛煙滅……他當不至於這麽蠢。”

“如果韓岡當真準備造船,那就是個天大的笑話了。”呂升卿嘿嘿笑起來,“若韓岡是南方人倒也罷了,他一個關西人,見到的水也就洮河渭水,再加一條黃河。金明池在他眼裏,怕就跟海一樣。他能造出什麽船來?等他下輩子投胎去福建差不多,那時他說不定才會有本事造一條去福建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