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仲尼不生世無明(下)

入了三伏之後,天氣越發的炎熱了起來。

一個讓人無法直視的火球掛在天頂上,給人的感覺卻是有七八個太陽一起在散發著熱量。天地之間都泛著白光,炫得人雙眼發花。

雖然有風,但吹到身上依然燥熱難當。無論人畜,無一例外都是沒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道邊草木的枝葉也都是蔫蔫的,只有樹上的知了,依然在吃飽喝足之余歡快用嘶啞嘈雜的調子在唱著。

雖然已經換了一身薄紗的袍服,韓岡頭上的汗水還是涔涔而落,背後也濕透了。眯起被烈日的反光照得發酸發澀的雙眼,韓岡有點後悔,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是絕不會選在這個時候,出城來視察汴河邊上新作坊的工地的。

“這天氣還真是越來越熱了。”韓岡雖是這麽再說,卻仍在烈日下邊走邊看。

新工坊的圍墻已經畫好了地界,而通向碼頭的道路也留了出來,規劃得有條有理。韓岡示意隨行的伴當,拿起撂在地下的釬子用力敲了敲,只落下了一小撮碎土,看起來廠房的地基也是用心去夯築了。

“臧樟。”韓岡喊來在這裏主持的板甲局管勾官,“的確做得不錯。”

管著新作坊修葺之事的老工頭正拿著手巾擦著汗,聽到韓岡誇他,連忙將手巾往袖子裏一收,小跑著上來,“多謝舍人的誇贊。要用幾十年的房舍,下官哪裏敢不用心。”他偷眼看看韓岡頭上的汗水,“舍人,現在正是最熱的時候,連小工都歇下來了。還是等到申時,暑氣稍稍退了,再來看也不遲啊。”

“我身子還沒這麽金貴,一時的暑熱也算不了什麽。”韓岡笑道,他出城來也不僅僅是為了來視察工地,只是沒必要對臧樟說:“如今可比當年讀書時要好得多了。不比當年,坐在寓居的禪房裏,冷了熱了都是要硬熬著。”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臧樟嘖嘖稱嘆,雖然是工匠出身,但顯然是讀過兩年書,他堆起笑臉,“不過舍人這不已經是受了大任了嗎?”

韓岡笑了笑。難怪只能在軍器監中做事,臧樟的馬屁功夫尚有待錘煉,話是說得沒錯,只是未免顯得過於粗糙而少了含蓄。不過看著老工匠也是滿頭大汗地跟著,韓岡也是知道體恤下屬,揮了揮手,“也罷,先回去歇歇吧。”

參與建設的工匠們,現在一個個都躲在樹蔭底下,享受著清涼。皇帝不差餓兵,韓剛這位判軍器監也不能逼著手下的工匠們,頂著能曬死人的炎炎烈日上工。

入夏後的這段時間,這一片工地都是四更天便開工,到了巳時就停工,歇息到了午後暑氣稍退則重新開工,一直幹到初更。總計的工作時間不變,只是要躲一躲這火辣辣的太陽。

讓臧樟回去看著他的手下,韓岡也帶著隨行之人,回到附近的涼亭中坐下來。

一等韓岡坐下,伴當連忙遞上剛剛買來的解暑涼湯。京城人會做生意,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就能看到小販們的身影。就在新作坊的工地邊,這段時間,有不少小販靠著從匠人們手中賺來的錢養家。

展開折扇,一邊搖著,一邊喝了兩口已經微溫、變得名不副實的涼湯,韓岡擡頭看看外面亮得炫眼的汴河水面:“這天氣一天比一天要熱,河北那邊也許會更嚴重。定州路的旱情,這個夏天也不知道能不能緩解。”

與他面對面坐著的,卻是最近又回到三班院中任職的種建中,今天是有事隨著韓岡一起出城來。

種建中則是大口地將涼湯喝光掉,痛快地呼了口氣,“不管怎麽說,比起去年要好多了,聽說定州路還沒有一起發蝗災。”

“單純比災情大小,的確是不比去歲。”韓岡嘆道,“不過這是緊接著熙寧六年七年的大旱之後的又一場旱災,前兩年也許還有一些人家能靠著存糧撐過去,今年就不可能了。”

按照轉運使路來劃分,河北分為東西二路,可若是按照經略使路——用後世的話說,就是軍區——來劃分,則是分為定州、高陽關、真定和大名府四路。這一點就跟陜西很像,設有經略安撫使司的,有熙河、秦鳳、涇原、鄜延,還有永興軍這六路,而轉運使路,過去是陜西路,如今則是一分為二,分別是永興軍路和秦鳳路。兩種路份的劃分,其轄區截然不同。

繼前年去年的大旱之後,河北北部的定州路一帶,今年又是遇到大旱。邊境地區的災情,怎麽看都是讓人擔憂。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遼人的南京道也同樣幹旱,同樣是流民在道。

韓岡不得不慶幸,王安石回來的時候遲了點,沒人將災情與他聯系起來。可是只要新法依然推行,世人用天災攻擊新法的問題就不能解決。

水災,旱災,蝗災,地震,說起來這幾年的確有些不順,這些災害,大宋都經歷了一遍。雖然從道理上來說,這是國家地域太廣的緣故,加上氣候上的偶然因素,但新黨為此而損失的民心,卻是怎麽也挽回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