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青雲為履難知足(十一)(第2/2頁)

韓岡心中黯然,王雱現在明顯就是回光返照的樣子,已經只有最後的短暫時光了。他走到床邊,就在一張方凳上坐下,勉強笑道:“你我兄弟,何須在意這等俗禮。”

“說得也是。”王雱呵呵笑著:“玉昆你若是回京再遲一點,我們兄弟可就見不到了。”

“這話怎麽說的。”韓岡搖頭道,“元澤今日氣色不差,安心調養,想必很快就能康復了。”

“玉昆你這話說得就不實誠了。你我皆非凡俗之輩,何必說這些虛言。”王雱神情中有著看破一切的平靜,“愚兄這身子是不成了,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聽見王雱這麽一說,蕭氏在旁就抱著兒子,低聲嗚咽了起來。

韓岡一聽之下,鼻中也免不了有些酸澀。

王雱哈哈一笑:“人事有終始之序,有死生之變,此物理之常也。存沒皆是常事,何必做小兒女態。”

韓岡知道王安石父子皆習《老子》,王安石的《老子注》韓岡拜讀過,王雱本人在《道德經》上同樣是鉆研精深。舊時與韓岡辯經,王雱曾拿著《道德經》上的文字來做論據。以儒家思想來詮釋道家章句,韓岡沒少搖頭。只是眼下到了生死之際,王雱依然故往,而韓岡已經沒了爭辯的心思。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王雱仰靠著背後的靠墊,偏著頭,瞘下去的雙眼幽暗,緊盯著韓岡,“經傳新義一事,乃是愚兄必生所學。愚兄雖然壽數止於今日,若三經新義得以長行於世,雖死如生,不為夭也。”

韓岡沉默下去。他很清楚王雱在說什麽。這個時候,就算是騙也是可以的。只是說些好聽的話很容易,但韓岡說不出口。就是因為在垂死的王雱面前,他才不能出言欺騙。

房中靜了下來,只有蕭氏時有時無、壓得低低的抽泣。

盯著韓岡不知多久,王雱終於移開視線。“大道難易。也怪不得玉昆你,只是現在怎麽不說兩句,寬慰一下愚兄?”

韓岡依舊沉默。王雱搖頭苦笑了幾聲:“要是玉昆你在根本大義上會虛言偽飾,卻也不會有今日的成就了。”歇了好一陣,才又開口,“不過新法諸條,玉昆於其中出力良多……”

“新法推行有年,功效已顯。就算其中有錯處,也可以在施行的過程中逐漸改正。雖說是摸著石頭過河,但只要一步步走穩一點,富國強兵的好處只會一年更勝一年。”

聽到韓岡的回答,王雱微微頷首,輕輕闔上了眼皮。說了這麽些話,他也有些累了,蕭氏過來幫著他整理好了蓋在身上被褥。韓岡起身靜靜地離開了房間。

半夜的時候,宮中來了使臣。藍元震這一次來,不是為了給王雱送湯藥,而是帶著一份聖旨。其中備贊王雱參贊三經新義的編纂,將他剛剛晉升為天章閣侍制不久的文學職名,進一步晉升為天章閣直學士。

在女婿成為直學士之後,連兒子也成了直學士。與王安石一家來說這是難得的榮耀,是天子的恩賜。只是這一項任命,沒有帶來多少歡喜。雖算是沖喜的手段,以王雱眼下的情況,甚至連起床謝恩都不可能了。

到了四更天,韓岡和王旖被安排在休息下來。王安石和吳氏如今心力交瘁,家中的事務都交托給了弟弟王安國夫婦幫忙打理。

王安國夫婦指揮著家人忙裏忙外,韓岡扶著挺著肚子的王旖在床上躺下來。

王旖的一對剪水雙瞳沒有了往日的神采,抓著韓岡的手臂,輕聲問道:“大哥當真好不了了?”

韓岡搖了搖頭,嘴角扯動了一下,溫聲道:“好好歇息吧,這些天應當是累著了吧?”

王旖閉上了雙眼,瑩潤的臉頰貼著韓岡的手,低聲說著,:“官人回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