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物外自閑人自忙(九)

在經過了一番友好坦誠的交流之後,韓岡終於覺得不能再耽擱文相公寶貴的休息時間,而斜對面的文家六衙內看樣子也是臉色不對,不知是不是內急。

作為一名好客人,當然要為主人家著想,在當前的話題告一段落之後,韓岡遂起身告辭。

大概是覺得天色太晚的緣故,文彥博並沒有挽留韓岡。將韓岡送出了待客的小廳,在台階上與韓岡拱手而別。

而文及甫則一直將韓岡送出了府衙大門,在府門外的眾目睽睽之下,作揖行禮,目送韓岡一行遠去。

等到轉回身來,文及甫已是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看看頭上的太陽,韓岡在文家竟然待了差不多一個半時辰。

“總算是走了。”走進門時,文及甫低聲咕噥著。

這一個半時辰,對他來說就是放在架子上烤,背上留下來的汗水,就跟烤架上的全羊嗞嗞作響的油花,不停地冒出來。就是跟房裏的侍妾鬧上一夜,也沒有這麽累過。

而且自己還不是主力,只是偶爾才跟韓岡搭上兩句,自家的父親則是一直不停地跟韓岡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個半時辰啊,七十多歲的人!

想起自家的父親,文及甫就立刻加快了腳步,這麽大的年紀竟然熬了一個半時辰,就是尋常見了親朋好友,也不會坐上這麽長的時間,光是加了消風散的清茶,都喝了有四五杯。

回到方才見客的花廳,文彥博已經不在了。扯過一名正在廳中收拾的小廝,文及甫開口一問,就聽得小廝回答說:“相公已經回了房休息去了。”

文及甫心中頓時有了幾分不祥的預感,匆匆又往文彥博的日常起居的房中去。

一進門,就看見文彥博正在一張軟榻上閉目養神。

文及甫的心一下就提了起來,擔心地發問。“大人,可是累著了?”

“累什麽?真當為父老了不成!?”文彥博雙眼一睜,一對眸子湛然有神。他推開兒子,霍然起立,又將上來攙扶的侍婢的手甩開,大步在房中走著。

前任宰相高大的身材如牛一般壯實,就算年過七旬了,腰背也是挺直的,肩寬腰圓,並不輸給剛剛離開的韓岡,聲如洪鐘:“為父這身子骨活到一百歲都可以,要親眼看著那灌園小兒怎麽敗的!”

“大人……”文及甫提心吊膽,這個時候,實在不適合再跟韓岡鬥下去了。

自家的老爹已經不是宰相或是樞密使了,必須要加個“前”字。所謂人走茶涼,也許舊時的關系還在,平時也會講個人情,但再想如過去領有東西二府時一般,一呼百應,走馬狗雲集門下的情形,已經是不可能再重現。

如果韓岡步步緊逼,就像當年李中師對待富家一樣,那樣當然會有人抱不平,但一旦反過來,自家主動出手跟韓岡這個炙手可熱的新進頂上,又有幾人會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韓岡不論私心如何,如今在外人看來,都是做到了仁至義盡。如若父親再硬著要與他為敵,幫忙的不會有,上門勸諫的朋友倒是會多起來。

文及甫很悲觀,他想勸,也不知該怎麽勸。

文彥博眼神則淩厲了起來:“你怕個什麽,為父有的是耐心。”

文及甫放心下來,但他仍忍不住想苦笑,盡管如此想來有些不孝,自家已過古稀、將及耄耋之年的老父與二十多歲的韓岡比耐心,還是有些難度的。

……

韓岡回到家中,從人們各自散去了。與幾名幕僚聊了兩句,便返回後宅過來。

素心和周南正在讀著《千字文》,長子、長女就在旁邊跟著念。

盡管還未聘請蒙師,但自家的兒女開蒙,在學問上也用不著求諸於外,只是要從小多與同齡人交流,這才是適合成長的方式。韓岡在外面聽著房中兒子女兒正高聲重復著“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心想是不是建個蒙學比較好。

王旖一直都在內間等著韓岡,與雲娘一起繡著花。見到丈夫正好趕在預定的時間回來,王旖就帶著一家人將韓岡迎進了房中,服侍著更衣奉茶,關切地問著,“官人,今天談的怎麽樣?”

韓岡笑了笑:“還能怎麽樣?有了今天的這番話,潞國公那裏算是就此揭過。只要不會幹擾漕渠之役,這一次的事,我也不與他計較了。”

韓岡的口氣很大,王旖的笑容就變得有些勉強起來,“官人……”

韓岡笑了,問道:“這次的事是為夫的錯嗎?”

王旖搖搖頭:“是潞國公的錯。”

韓岡一拍手,“說的正是啊,是文潞公的錯。天下之事,道理最大。潞國公既然不占理,那還有什麽可說的?總不能因為他乃是顯宦元老,就能倚老賣老吧?何況為夫從頭到尾都沒跟他計較過,換做是他人,早就上表彈劾了,還上門幫他洗刷外界的誤會,落井下石還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