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壯心全向筆端含(下)

雖然是一月才得三次的休沐之日,不過沈括仍在書房中忙碌著。

並不是衙門裏的事,沈括治事之材,放在當世數萬官員中,也是第一流的,衙門裏一成不變的瑣事,每天只用一個時辰就解決了。

也不是方城山的事。方城山那邊,進度已經進行過半,每天傳回來的消息都是在說一切順利。看這樣子,除非出現大的意外,否則六十萬石綱糧在十一月的時候,肯定能全數抵京。

按道理是現在就可以去籌劃慶功宴要怎麽開,但襄州那裏卻沒有動靜。不過韓岡這位正主都不放在心上,沈括也不會表現得太過急切。

他今天只是在整理著殘篇斷簡一樣的片段,分綱目進行記錄。等到致仕之後,有了余暇,再進行更進一步的修訂,以便成書傳世——一部承載了自己畢生的見聞和經歷的筆記。

在往日,沈括能得空整理自己的心血,順便避開總是一副壞脾氣的續弦,心情肯定是很好。

只是今天不同往日,沈括神情嚴肅的拿著一封信,從書架上抽下一卷已經裝訂成冊的草稿,刷刷地翻了幾下,很快就停在了其中的一頁上:

“方家以磁石磨針鋒,則能指南,然常微偏東,不全南也,水浮多蕩搖。指爪及碗唇上皆可為之,運轉尤速,但堅滑易墜,不若縷懸為最善。其法取新纊中獨繭縷,以芥子許蠟,綴於針腰,無風處懸之,則針常指南。其中有磨而指北者。余家指南、北者皆有之。磁石之指南,猶柏之指西,莫可原其理。”

對照手邊的信,沈括苦笑了一聲,韓岡在信中就磁針指南一事,說得更加通透,絕不像自己,只能說一句“莫可原其理”。

這是前兩天韓岡才從襄州寄來的。本來在前一封信中,兩人討論的是北極星與北極之間的角度差異,沈括也只是在信中隨意地提到了司南指向的方向,與實際上的南極北極有著不小的區別。

沈括還在京城時,分管過主管天文的司天監,曾經重新設計渾天儀,並通過渾天儀來觀察過北極星,持續了三個月之久。

星象之事向來招犯忌諱,從太宗皇帝開始,就禁止民間私下研究,就是官員也很少會光明正大地去研究。沈括也是跟韓岡相熟之後,才會偶爾在信中提到一句兩句,而且半點不沾占星判命。

從韓岡的回信中,沈括發現他對於星占甚至是嗤之以鼻,也秉持著依靠張載才興盛起來的宣夜說,反對渾天、蓋天的說法。

對星象,韓岡的觀點不同於流俗。而對於磁鐵、司南等堪輿上的用具,他也同樣有著一番獨特的見解。竟然說大地本身有磁性,南北向,故而能讓磁針指南。雖然也純屬臆測,但仔細想過來,卻並不是毫無根據。

司南、司北,沈括家裏兩種磁針都有。將不同種類的磁針針尖對針尖的放在一起,就會一下吸住,而則是互相排斥,如果將磁針掉個兒,情況就正好相反。正符合韓岡在信中所說的“同性相斥、異性相吸”的這一句。而將兩根磁針,一根磁針一根鋼針放在一起,磁針的指向也會產生變動。

所以韓岡說藏在地下的磁鐵,引得天下磁石能定方向,也不是沒有道理。而且南北磁極畢竟不是真的南北極,所以沈括能觀察得出兩者之間有偏差。

盡管多有臆測,但畢竟能說得圓。

沈括將信紙折了幾折,好生地收了起來。

磁石指南的成因只是很小的一樁事,但韓岡從中體現出來的廣博學識,又一次讓沈括感到驚訝,甚至想不通,他哪裏來的這番見識。格物致知四個字,可搪塞不了所有人。

韓岡說黃河之所以為黃,乃是西北高原水土流失之故,河北海退陸進,這是合乎他的經歷,沈括也是有著同樣的觀點。但嵌在太行山壁中的無數貝殼,證明了滄海桑田的之說,自家是出使遼國時,才親眼見證過。而韓岡並沒有去過太行山,就已經一清二楚,並說此乃百萬年、千萬年、億萬年逐漸演變而來。哪裏來的見識?

而且說著也好笑,唐堯也不過出自三千年前。邵雍修皇極經世書,一元才不過十二萬九千年。韓岡張口就是百萬千萬億萬,邵康節到了他眼前都得避退三舍。

在沈括和韓岡三四天便有一次的信函中,如同太行山貝殼之類的事情說得很多,充分體驗了韓岡本人學識上的淵博。但相對的,自從入秋後,沈括在與韓岡的書信中,能明顯地感覺到他對襄漢漕運沒有之前說得頻繁了。

韓岡不能算是突然間冷了下來,看起來只是像將最後的工作全都交托出去,交給了方興和李誡來處置。

說起來就像是種地,犁過田、下了種,除草施肥都做了,剩下的自然就是等著開鐮收割了。當然,這個比方聯系起韓岡的出身就顯得有點刻毒了,更恰當一點的比喻,是宰執治事的手段,只管定下目標、安排人手,具體事務讓經手人自行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