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七)

“牛痘?”

“牛也生痘瘡?”

黃氏兄弟一前一後地追問。

對於農事,他們都不在行,背下《齊民要術》是為了應付科舉中的策問。有水的是稻,沒水的是麥,至於田地裏種植的其他作物是什麽,如果沒人告知,他們根本都分不清麥苗和韭菜的區別。

其實也不能怪他們。福建八山一水一分田,當地的世家也不可能靠著田地的出產來支撐家門,開作坊的,從事貿易的,都比田地出產更豐厚。如果韓岡提的是工商業方面的事,黃庸和黃裳倒是都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兩人的無知,韓岡不以為意,詳加解釋:“牲畜和人有時能得同樣的病,小到感冒、腹瀉,大到癆病、瘟熱,人能得的病,牛馬豬羊等牲畜也一樣會得。所以人和牛同染痘瘡一點都不奇怪。出在人身上的叫痘瘡,出在牛身上的自然就是牛痘。”

“原來如此。”黃庸連著點頭,“原來這就是牛痘。”

黃裳也拱了拱手:“不得龍圖解釋,學生還真的不知道牛還會生痘瘡。”

韓岡笑了一下,什麽都不知道才好忽悠:“牛生的痘瘡,與人截然不同。只有小小的幾個痘而已,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但只要人接觸了,就會染上,而後發病,不過發起的病並不重,也只是出幾個痘,完全不像人痘那般,滿身滿臉都給長上。”

韓岡說得口幹了,停下來喝了口茶,卻見兩位聽眾卻動也不動地等著他繼續說故事,心中得意,這是徹底上鉤了。

放下茶盞,他繼續述說:“同樣是痘瘡,為何由人傳來的重,由牛傳來的卻輕?……韓岡在發現此事後,也考慮了很久,有很多種解釋。不過聯系起滅毒種痘法,卻是最合理的。”再看看兩人,對上黃裳投過來的視線,笑問:“不知勉仲想通了沒有?”

韓岡明裏暗裏地提示了很多,黃裳抿了一下嘴,擡眼反問:“可是牛滅毒比人要強?”

“正是這個道理。”韓岡點頭,“牛比人健壯十倍,人會死於痘瘡,而牛卻不會。人要輪回七次方能將痘瘡中的毒性拔出,那麽以牛的健壯,只要一次就夠了。”他又笑著,“這一番推理演繹,就不是孫師的傳授了。”

黃裳雙目灼灼有神,身子更前傾了一點:“格物致知!”

韓岡開懷笑著,他給了黃裳表現的機會,對方也沒讓人失望,順勢地抓到了:“沒錯,正是格物致知。世間萬物,只要悉心觀察,用心去格,總能格出其中的道理。牛痘免疫法,正是最好的證明!”

“格物致知之說,讓飛船上天,馬車入軌,如今又出來能救治萬民的牛痘。都說龍圖學究天人,往日尚有三分疑慮,今日一見,方知盛名之下固無虛士。”黃庸沒口子地贊嘆著。

黃裳則是呼吸一促,比起他的兄長,黃裳對韓岡所說這一段話,體會得要深得多。

“形而上者謂之道”,現在所有學派,都是在“形而上”中做文章,爭得是對大道的詮釋。而韓岡宣講的“格物致知”則別開蹊徑,是以實證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從“器”上推入“道”,而後再從“道”返回到“器”上,也即是“明體達用”。

在此之前,韓岡通過《浮力追源》和飛船互相印證,已經向天下展示了他走上的這條道路。張載能在京城宣講,多得其力。不過那只是雛形,還沒有對儒門各派產生顛覆性的影響,只是讓氣學走入了京城。

但現在牛痘一出,則是大戰拉開了序幕。這是韓岡對所有學派的挑戰,是將學派爭論的戰場,從經書的釋義,拉到實際運用中來。韓岡為氣學、為格物致知拿出了飛船、拿出了牛痘,其他學派又能拿出什麽相抗衡?

……來到韓岡所擅長的戰場上,試問要怎麽樣才能擊敗他?

黃裳心中感嘆,比自己年紀要小上七八歲的韓岡,不僅僅是在官場上讓人只能仰望,就是在學術上,同樣是遠遠將人甩得不見蹤影。

韓岡這時笑著在書桌上拿過來一卷書,翻了幾頁,就手遞給了黃庸,“這一部《肘後備要》雖然是借用了葛稚川的書名,卻是韓岡為政多年的一點心得,主要是如何應對旱澇蝗瘟之類的災異,其中也包括種痘之術,只希望能對世人有所裨益。”

葛稚川就是葛洪,東晉有名的方士、醫者,在《抱樸子》之外,還有一部《肘後備急方》,主要是常見病的藥方,故而名為“肘後”。韓岡既然以“肘後”為書名,其中的內容當然就是針對著常見災異或是疾疫。

探出雙手接過來,只看了一下紙頁和裝幀,黃庸就看出了這本書的底細,是手稿,而不是印刷的制品。端端正正的小楷就不知是手抄本,還是韓岡本人撰寫的原稿。但再仔細一瞧,卻發現書中的正文,卻是一句句分得很清楚,句與句之間用奇怪的符號來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