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十五)(第2/2頁)

再冷靜的人,關系到親生的子女,也會將理智拋到九霄雲外。何況如今的皇帝子嗣艱難,十一二個子女,只有三個活下來,而現在更只剩兩人了。雖然道理上自己做得並沒有錯,但恨一個人,從來都不可能抱著客觀的態度。

幸好自己現在是在京西,離得遠了,趙頊的恨意一時還傳不過來。而過些日子,應該就能冷靜下來了。

轉運司衙門的偏廳中,韓岡的幕僚們失魂落魄。他們跟隨在韓岡身邊,大多數都是看在大宋最年輕的學士光輝燦爛的前途上,眼見著襄漢漕運功成,又獻上了種痘之術,本想著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誰成想一個惹,這下子功勞成了罪過。

可以想象,遠在唐州的李誡和方興聽到這個消息後,將六十萬石綱糧成功運抵京城的喜悅最多也只能剩下一成半成。

失望之下的抱怨自然免不了:“要是龍圖早年能將人痘獻上去就好了。”

韓岡嘆了口氣,到也不怪他們:“為什麽你們會相信人痘之術一定管用?那是因為有牛痘作證明。還有我之前在陜西、在廣西立下的微末之功為憑證。若是隨便一名陌生的路人出來說他有種痘免疫之術,敢問諸位是相信他,並將此術獻與天子,用人命來換取他口中的痘苗;還是完全不信,將他打出去?有幾人會選擇前者,幾人選擇後者?十年之前,我將種痘之術獻上去,有沒有人相信還是兩說——區區一個選人,不過是跌打損傷上有點手段罷了,誰會信?換作是我也不會相信啊——即便是信了,又會怎樣?給皇子皇女的痘苗,肯定要多種上幾輪,而且為了保險起見,最好還是通過小兒來制作。”

韓岡一掃臉色發白的一眾幕僚,笑容冰冷,“這個世上,豎刁易牙也是有的,多半會有人願意拿著自己的兒孫來換取富貴。但他們做下的事,罪孽也少不了我一份,哪裏能忍心。”

有人信了三分,但還有人眼中閃著狐疑。

韓岡進一步道:“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不知諸位在求學過程中,師長的教導是信之無疑,完全不去思考?還是仔細揣摩,將之領會通透,並加以驗證?……肯定是後者吧?可要用人命來換的人痘之術,又是毫無來由,有幾人能堅持驗證到最後一個輪回?過去也不見先例,與其說是醫術,被人說是巫術的可能性更大。只要開了頭,死了人,巫蠱之術的罪名可就讓人想栽就栽,那是要掉腦袋的。”

“只要隱去得授人痘,說成是在廣西發現的免疫牛痘不就行了?”

“那與欺世盜名何異?!種痘之術我只是改進而已,豈能據之為己功?”韓岡板下臉厲聲喝問。

幾個幕僚被叱問得面面相覷,哪有這種說法。

他們都不是十幾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早看透了世情,哪裏會相信這種場面話。能坐到韓岡這個位置上的,怎麽會有如此幼稚的想法。這可是只用了十年就從一介布衣殺到龍圖閣學士的異數。

“再說,為臣者又豈可欺君?”

韓岡義正辭嚴,堵的人無話可說。可從不欺君的臣子,不是一百個裏都出不了一個,而是一百年都不一定出一個。

高居廟堂之上的皇帝出宮的機會一年也沒幾次,對外的信息掌握全都得靠奏章和密報,哪個做臣子的會在奏章中老老實實地說真相、只說真相、說全部的真相?總會有點偏向、有所取舍。就如包拯包孝肅,也沒少說危言聳聽的話。

但誰敢光明正大地說不可欺君這句話是放屁?

一眾幕僚依然愁眉苦臉。韓岡的自辯的確有道理,但一個喪子的父親,還有宮中的皇後,七皇子的母親刑婉儀,以及過去子女因痘瘡而夭折的嬪妃,他們在悲慟下,是不會講道理的。

“你們放心,”韓岡卻在笑,“天子是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