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廟堂垂衣天宇泰(十九)

“依律,人子過繼之後,與生父母再無瓜葛。但英宗皇帝是怎麽做的?”富弼忽然剔起的眉眼,顯示他對十幾年前的舊事,依然余怒未消,“仁宗大奠,梓宮之前,英宗稱病不至,天子不可能沒看到;太皇太後對兩府哭訴英宗不孝,天子不可能沒聽到;英宗要追尊生父濮安懿王為皇考,當著天子面做的;韓琦使人灌醉太皇太後,偽傳懿旨,同意追英宗生父為皇考,天子雖然不曾親眼見證,肯定也有耳聞!”

富紹庭默然,自己的父親以當年之事為恨,他是一直都知道的。

“沒有兒子,帝統旁落,絕嗣的後果,天子決不會願意看到。仁宗晚年,與曹太皇夜坐對哭,是因為什麽?絕嗣啊!而韓岡名望再高,還能造反不成?總有擋著他的人。”富弼一個勁地搖頭,嘿嘿冷笑,“前事歷歷在目。天子想要這樣的孝子賢孫?!皇後想要這樣的孝子賢孫?!……只要能幫他保住兒子,韓岡做得錯失再多,名望再高,皇帝一根寒毛都不會動他。”

富紹庭只覺得體內的水分都化作冷汗流光了,整個人都變得麻木。低頭恭維道:“也只有大人能看得通透。”

富弼得意地揚起胡須:“皇佑、治平年間的宰輔也沒幾個了,當年的事,台上的有幾人親眼見證?禦史台那些毛頭小子當時還不知在哪裏窩著。也只有王珪,當初做著翰林學士的……為父敢打賭,這一次,他這位三旨相公只是冷眼在看,一句話都沒有多說。”當世碩果僅存的兩位三朝宰輔中的一人冷哼了一聲,“禦史台中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兩只眼珠子只知道看著皇帝,一心只想踩人頭上跳上去。都不想想後宮裏面,要保住韓岡的有多少?事關皇嗣,後妃們勸一句比禦史說一百句都管用。”

咂了咂嘴,富弼突然又掛下了臉:“韓岡肯定也是看明白了。至少看透了大半,所以才敢將種痘法的來龍去脈全都和盤托出,有恃無恐……現在後生小子,還真是……”

富紹庭腦袋在發懵。

富弼和所有老年人一樣碎著嘴感慨了一陣,突又問道:“記得當年韓岡跟雍王爭奪花魁的事吧?”

富紹庭點點頭,怎麽可能不記得?這可是傳遍了天下的風流軼事!據說在南方還有人編成了說書的段子,不過改了人名、朝代罷了。在這些故事中,那位與窮措大搶花魁的親王,都是可笑的反角。

“那為父問你,將為父、文彥博、韓岡擺在天子面前,你認為天子要托孤時會選誰?”

富紹庭整個人更是怔住了,空張著嘴,如金魚一般無聲地一張一合,不知該說什麽。

只聽著富弼朗聲總結:“在皇子成年之前,天子絕不會動韓岡的,只會將他留在京中,保扶皇子!等過個十幾年,如今的怒意,又哪還會留存到那時?早就一笑了之了。”

又過了兩天,從京城送來了一份邸報,富弼拿著一看,頓時哈哈大笑而起。

“看看為父是怎麽說的,”老頭子都有了小孩子的得意,“病急亂投醫,只要是根稻草,天子都會抓著不放,何獨韓岡。”

富紹庭接過邸報,前兩條無關緊要,第三條就是以盡死保趙氏孤兒事,以程嬰為成信侯,公孫杵臼封忠智侯,立廟祭祀之。

他搖頭嘆著,還真是病急亂投醫。

……

“這是病急亂投醫吧?”方興擡眼問道。

“當然不是。”韓岡斟酌了一下,“好吧,應該是不全是。”他笑了起來,“這吳處厚還真是妙人。”

“‘臣嘗讀史記,考趙氏廢興本末,當屠岸賈之難,程嬰、公孫杵臼盡死以全趙孤,宋有天下,二人忠義未見褒表,宜訪其墓域,建為其祠。’”李誡笑著,“這樣當真能保佑皇嗣?”

方興和李誡都上京來了,雖然種痘法在京城中掀起的軒然大波掩蓋了襄漢漕運的成就,但他們的功績是實打實的。另外李德新也被急調入京,向天子、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以及賢妃驗證種痘免疫法的效果,現在並不在驛館中。

韓岡收起笑容,一聲輕嘆:“天子是想將整件事給打住,不想再聽人鬧騰了。”

此前逼得天子將彈劾自己的禦史黃廉、何正臣貶斥出外,韓岡就成了禦史台的眼中釘。這些監察百官的烏台言臣,哪個是忍氣吞聲的主兒?宰相開罪他們,都會被惡狠狠地咬上一口,何論韓岡,同仇敵愾地繼續上書彈劾。反正緊咬著韓岡肯定能得個鐵骨錚錚的評價,就算出外過兩年就能回京來,他們可不會怕事。

不過趙頊做了多年的皇帝,也知道如何應對這些有恃無恐、喜歡博取直名的禦史。他突然之間將僅是區區一名選人的吳處厚的奏章批復下來,要為程嬰和公孫杵臼立廟祭祀。有一半就是想表明自己的態度,讓禦史台偃旗息鼓。這樣的暗示,比起明面上的訓斥,更能讓禦史們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