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驚雲紛紛掠短篷(四)

湖州通判鐵青著臉站在院中,他沒想到蘇軾會如此無禮。

祖家也是書香門第,代代有進士。祖無頗的族兄祖無擇可算是當世名臣,資歷極老,仁宗時都做到了權知開封府。只是運氣不甚佳,由於當年與王安石同做知制誥時留下的齟齬,十年來別人的官越做越大,祖無擇的官則是越做越小。但祖無頗依然不是蘇軾可以無禮的對象。

祖無頗的幕僚這時走了過來,附耳低聲道,“肯定是出大事了,否則蘇子瞻必不致如此失態。”

“失態……”

祖無頗念著這兩個字,神色也緩了下來。若真的是蘇家裏面出了什麽大事,蘇軾方才的失禮也算不得什麽了。人這一世,都會有這個時候。看向內院屏門的時候,眼神中也多了幾分同情之色。

“保赤局的事,既然蘇直史已經交予無頗全權處置,那就立刻轉發漕司公函去縣中,想必不會有哪一縣會在此事上拖延。”

幕僚點頭應下,隨即便笑道:“肯定不會有人敢拖延,此事拖上一天,治下的百姓都能把他吃掉。說不定,還不待催促,就派了人上來。”

祖無頗嘆了一口氣:“要是夏秋上繳稅賦時,他們能一半痛快就好了。”

幕僚搖著頭:“善財難舍啊……”

賓主二人說著閑話,就準備回通判理事的倅廳去。還有一堆公事等著要辦呢。

可衙門正門外,這時候卻又傳來一陣喧嘩。門前司閽的衙前隨即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京裏派禦史來了,說是蘇直史犯了事,要從中門進來。”

“中門?!”祖無頗臉色大變。

州衙的大門有三扇,從來都是只開邊門供人行走,就是知州、通判,平常也是走邊門。正中的主門,也只有新知州上任,還有元旦祭禮、立春鞭牛等儀式才會打開。當然,朝中來人身負如宣旨這樣的重大使命時,也會要求大開中門。

如果沒方才蘇軾慌慌張張的樣子,說不定祖無頗還能以為是蘇軾得了聖眷,將要被大用了。但現在看來,肯定是噩耗。

心知來人多半身負皇命,祖無頗不敢耽擱,連忙派了人去大開中門,將來使迎進了州衙。

來使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立於庭中。雙目陰寒,左右顧盼。他身邊有兩名伴當護持,都是白衣青巾,腰懸鐵牌,只要對京中官場稍有了解,便知他們的出身,正是官員中人人聞之生畏的禦史台——是禦史台的台卒!

聽到消息,州衙中的大小官吏,除了蘇軾之外,全都出來了,領頭的祖無頗戰戰兢兢,雖知今天的事多半跟自己無關,但看見烏台中人,心中還是免不了發慌。

只聽一名台卒厲聲喝問:“監察禦史裏行、太常博士皇甫僎在此,知州蘇軾何在?!”

內院沒有動靜。

再問,還是沒動靜。

一眾官吏的眼睛都望向了祖無頗,祖無頗無奈,出列道:“知州近日因病告假。”

“還請去催一催!”台卒吩咐道,“擡也得擡來!”

祖無頗擡眼去看皇甫僎。京城來的禦史連個正眼都不給,絲毫不加理會。

湖州通判暗嘆了一口氣,卻只能聽著台卒的吩咐,去敲後院的屏門。

黑漆的大門吱呀一聲就開了,讓祖無頗走了進去。黑壓壓一群人就站在屏門內,就連蘇軾也在其中,人人面色如土。

“究竟是出了何事?”祖無頗問道。

蘇軾惶惶不安,“不瞞公方,是禦史中丞李定彈劾蘇軾訕謗朝政。方才才得了舍弟子由的急報,誰料想現在人就到了。”

祖無頗聽到緣由之後,反倒一點也不驚訝了,訕謗朝政這件事,沒有才是怪了。嘆道:“事已至此,無可奈何,須出見之。”

“啊……說得也是。”蘇軾全然沒了主張,擡腳就要出去。

“直史……衣服!衣服!”祖無頗連忙提醒。

蘇軾低頭看,穿在身上的還是出外遊玩的便服。搖搖頭:“既有罪,不可穿朝服。”

“未知罪名,仍當以朝服見。”祖無頗提醒道。

“……多謝公方提點。事發倉卒,蘇軾已經亂了方寸。”

蘇軾隨即依言換了朝服,手持笏板出去見京城來使。在他身後,祖無頗一眾官吏左右排開。

可等到蘇軾一眾站在面前之後,皇甫僎卻不開口,如鷹如狼的眼神掃視著湖州上下官員,像是在搜尋著什麽。而站在他身後的兩名禦史台台卒,也同樣默不作聲。如此作態很是奇怪,讓每一個在場的湖州官吏的心中,都越發的不安起來。

蘇軾的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雖說得了弟弟蘇轍的通報,但蘇轍本來就是聽了王詵的急報,加上王詵和蘇轍都不敢留下文字,只讓人傳話,中間經過一番周轉,早就面目全非。加之幾千裏匆匆趕來送信,任誰只會往重裏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