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九州聚鐵誤錯鑄(四)

為什麽梁氏身為漢人,卻要反對漢化?還不是因為玩不起。胡化的政權節省開支,要學著宋人立文法、修宮室、定次序、備禮儀,轉眼就能將國庫給抽空掉。俗話說發財立品,家窮就別指望能有什麽禮儀規矩——李清雖是夏臣,但他作為漢人的自豪感卻是根深蒂固的,誰讓華夏與蠻夷的區別,就是蠻夷自身都無法否認。

且這兩年由於連連敗陣,軍事上更是一點收入都沒有,只能靠與宋人的回易所得勉強維持國計——青白鹽池所產的池鹽不知向宋人那邊走私了多少出去——加之要應付遼人貪婪的胃口,整個國家都已是處在苟延殘喘的階段。

“宋人若是再過一個月才能出兵,想要攻到靈州城下,就要頂著烈日過瀚海,即便是秦鳳、熙河可以順著黃河走,也是一樣要長途跋涉。酷暑難捱,等他們到了靈州城下,不會剩下多少氣力。但要是宋軍到了秋涼之後才動身,對我們來說,更是一樁美事。屆時戰馬已肥,我軍在靈州養精蓄銳,而宋人出兵數月,則是疲憊不堪,正是以逸待勞,可以輕易取勝。”

梁乙埋的聲音傳入李清的耳中,讓他警醒過來這裏還是在朝堂之上。

可是聽到梁乙埋自欺欺人的一番話,李清的心中只有冷笑。國勢所限,即便這一仗贏了,缺乏根基的西夏除非能在宋人那裏咬下一塊肉來,否則絕對支撐不了多久。

李清沒有與西夏偕亡的打算。

如果西夏能支撐下去,他會繼續做著忠臣。但萬一形勢不妙,有亡國之危,他可不會死硬到底。不管怎麽說他都是國中漢人的核心,尤其在景詢這樣的漢家文臣接連被殺,讓手挽兵權的李清更加受到擁護。

梁乙埋並不知道李清的心思,可就算知道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值得驚奇的。首鼠兩端的部族和臣子,已經數不勝數,不缺李清一個。

沒人能保證眼下站在朝堂上的仁多零丁和葉孛麻,他們兩家會忠心到底。反倒是梁氏和嵬名氏,一個是後族、一個是王族,投靠宋人完全沒有好處,說不定哪天就被殺了滿門良賤,以防太祖繼遷復興家族之事重演。

眼下已經定下的基本戰略就是放手讓宋人殺到靈州城下,設法斷其糧道。按道理說,利用宋軍分兵出擊的機會,各個擊破才是最上之策,誘敵深入其實已經算得上是斷臂求生。但沒人有這個信心,能連續擊敗宋人的主力,甚至徹底擊敗其中一路都沒有把握。以宋軍這些年表現出來的戰鬥力,如果戰事發生在橫山附近,最好的結果也僅僅是殘勝。只有讓宋軍經過長途跋涉之後,利用地利不斷削減他們戰鬥力,才能讓大夏看到勝利的機會。

堅壁清野誘敵深入是很簡單的策略,但如果做得好的話,還是能一舉逆轉戰局,甚至能一舉全殲來襲的宋軍,讓全師出動的宋國西軍就此一蹶不振,如同當年接連遭逢三川口、好水川和定川寨三場慘敗後的宋國一般。到時候,就又可以通過索要歲幣歲賜來維持國用。

但這個戰略要怎麽做到卻是更為關鍵的問題。要考驗西夏君臣的執行能力,同時還有靈州的守禦能力。

不過這兩件事,得實際做起來才知道成不成,現在說什麽都沒用。

“北面的消息什麽時候到?”將前些日子定下的戰略又重復了一遍,仁多零丁問著梁乙埋。

“還是那句話,春夏要養馬,到了秋天才能南下。”梁乙埋搖搖頭,振作起來:“不過本來就沒有將希望都放在北面,這一仗想要贏主要還是得靠自己。種諤退軍是天助,天不欲亡我大白高國!否則諸路此時隨鄜延一同合攻,想要抵擋住可就難了。”

仁多零丁年紀大了,越發的相信冥冥中有所謂的氣運,點頭表示同意:“雖說東朝越發強盛,之前也連番勝我王師,但這一次,明顯的是過於冒進,讓數十萬大軍自蹈險境。宋人將驕士惰,我大白高國時來運轉的時候到了!”

結束了軍議,從殿中出來,仁多保忠撇著嘴,跟在伯父身後。

在方才在殿上不敢多言語,但在他看來,用了一個多時辰的議事,都是說了一堆廢話,該怎麽樣還是怎麽樣,依然是堅壁清野,誘敵深入,在靈州城下決戰,什麽都沒有變動。

“不知道兀卒怎麽樣了。”仁多保忠回頭看了一看,視線越過紫宸殿。西夏王宮不大,其後隔了兩座殿宇就是國主秉常現在被囚禁的寢宮,“聽說這些天,常能看到有人從甘露殿中被擡出來。”

“還是讓他留在宮裏生兒子吧。沒看嵬名家的人,都沒一個幫他說話嗎?”仁多零丁毫不關心那個愚蠢的皇帝。

在他看來,嵬名家的人當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從太祖繼遷開始,就是每況愈下,景宗元昊雖是自立稱帝,但在仁多零丁眼中,為政手段卻比他的父親太宗德明差的太遠。從遼國、到吐蕃、再到宋國,周圍鄰居全都打了一遍,弄得四面皆敵,還把從祖父、父親手上繼承下來的財富都消耗一空,空得了一個皇帝稱號,連死因都是個笑話,搶了兒媳,被兒子削掉鼻子失血過多而死。如此可笑,讓他們這些臣子都擡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