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 霜蹄追風嘗隨驃(十四)

折克仁從廳中出來,在庭院中輕呼一口,濃白的霧氣在空中消磨不散。

將領們一個個從折克仁身邊經過,相熟的還不忘打聲招呼,約個時間一起去喝酒。

在他們的眼中,折克仁看到的是興奮。為韓岡方才的鼓動而興致高昂。呵氣成冰的冰寒,壓不住他們胸中熊熊燃燒的火焰。只有通過熱鬧的一番酒宴,才能稍稍宣泄出一點他們功勞近在咫尺的興奮之情。

可如果有人能注意折克仁的神情,便會驚訝地發現,能為自己半只耳朵而沖入遼境的折家十六郎,卻是全然的冷靜。

前一天還說要以攻心為上,可一旦發現南逃的黑山黨項多於預期,便立刻起了殺心。韓岡的態度轉變間,潛藏的殺性可是一點也不遮掩。

“很少見這樣殺氣騰騰的經略。是吧,三哥?”折克仁忽然開口。

“啊,真的很少見。”吱吱的踏雪聲響起,折克行從他身後走過來,帳中軍議,不經意間已經是一場薄雪下過。在折克仁身邊停步,擡頭望著比入廳前更為陰沉的天空,“不過十年見過有幾分相似的,三十年也見過。”

“是誰?!”折克仁立刻問道。

折克行慢悠悠地道:“十年前的是李復圭。”

“李復圭?”折克仁記不起有這個人,能跟韓岡相比較,或者說與他有幾分相似。

“十年前在環慶任職的。”折克行道,“就是瘐死種詠,殺了李信——不是韓經略的表兄——的那一位經略使。連殺兩將,其下更有十余軍校被治罪論死,人心由此大壞。之後廣銳軍叛亂的肇因,其實有他一份功勞。環慶軍的戰力,也因此從十年前開始,就沒有緩過氣來,靈州之敗不是那麽簡單。”

“這位哪裏跟韓龍圖相似?”折克仁疑惑道。

“殺性重的地方。”

“李復圭的殺性可沒用對地方。”折克仁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又問道,“……三十年前的是誰?”

折克行呵呵兩聲笑,“未足奇的那一位!”

“韓……”折克仁張開口,又閉上了嘴,笑了起來。

這兩位的確是殺氣騰騰的經略使,不過他們是喜歡殺自己人來立威,或是推卸責任。比如韓琦,比如李復圭。可這兩位,對上西賊或是北虜就不成了。

李復圭那個廢物就不說了。韓琦偌大的名頭,手上夠分量的戰果似乎就一個算不得好男兒的焦用,把狄青嚇得面無人色勉強也能算他的戰績,由此贏得了西夏太師張元的衷心誇贊——韓琦未足奇。

“幸好韓龍圖與他們都不一樣。他對賊寇滿心殺機,對我們這些武夫,倒是優遇有加。”折克仁說著,與折克行一起踏著積雪向外走。

折克行慨嘆道:“有人適合在朝堂勾心鬥角,有人適合在邊疆建功立業。可惜總是被放錯地方。”

“韓龍圖做經略使不是正合適?這一次朝廷可沒放錯人。”折克仁道。

折克行搖搖頭,“韓岡更適合在朝堂上。他自己也知道。”

折克仁沉吟了一下,笑了起來:“……的確,快刀斬亂麻,韓龍圖這一次不想在豐州拖得太久了。”

“為了安定黑山河間地,遼人選擇了最簡單的做法。把黨項人都趕走就行了。韓岡的做法跟他們一樣,不管蕭十三有什麽盤算,用最簡單的辦法解決。”

“想必十六你也聽說了吧,從黑山黨項那裏,耶律乙辛打算將它的斡魯朵安置在黑山河間地。蕭十三現在所做的,必然是領了耶律乙辛的吩咐。”

“也算是好事,只要耶律乙辛的斡魯朵在黑山河間地一日,豐州的防守就一日不能松懈。”

“說的可不是這事。勝州需要運輸的糧草是有限度的。囤積在勝州糧草也是有限的。這點差事,肯定不足以安置下所有的南下部族。”

折克行回頭看著折克仁。

“小弟明白了。”折克仁心領神會地笑道,“修築可是個苦活,黑山黨項肯定沒這個能耐,也不會願意老老實實地去做。下手重一點、狠一點,這才好讓他們聽話。我想這就是韓龍圖的本意吧。”

世人對折克仁的印象就是沖動易怒四個字,可是折克仁他若當真是這麽沖動的人,怎麽會讓他去負責修築關鍵的寨防,又怎會讓他陪著下一任的家主走到最前線?

就是在身體受殘的暴怒之下,折克仁也只是燒了兩間巡鋪,而不是殺人泄憤,縱使沒有韓岡擔待,也不會有太重的罪責。而如此一來,看到他的半只耳朵,沒人會嘲笑半句,反而都會因為他有著殺入遼境放火的膽識拱手致禮。

“無論韓岡的本意為何,但南下諸部可不能全變成斬首功,至少要把修城修宅的人手留下來。”

“小弟會協助大哥兒做好此事的。”折克仁點頭,“能多用上黑山諸部的一份人手,就少動用府州和麟州的一份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