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土中骨石千載迷(四)

從政事堂回到編修局,已經是快黃昏了。

離開政事堂的時候,王珪和蔡確親自將韓岡送到了庭院中。蔡確還好說,王珪身為宰相,禮絕百僚,他在政事堂中降階相送,可是極之難見的殊禮。

迎客送客,是在正門前,還是在院中、廳中、階上、階下,這都是有規矩的,尤其是在官場上,些微的改變都免不了會惹起他人的猜疑。

在富弼之前,普通的官員受到宰相接見後離開,宰相最多也只要站起來就夠了。當富弼做了宰相,送客無論尊卑,皆起身相送到公廳門前。自此之後,成了定制延續了下來。不過,今日王珪和蔡確送韓岡,規格則更高了一層,從禮儀上,可以說將韓岡對等看待了。

這基本上可以說是王珪在表態,對韓岡這一次的舉動表示支持。

與王安石同榜高中,則一直以來,對王安石都有幾分競爭心理存在的王珪,不願一直處在王安石的陰影下。能打壓一下新學,對王珪來說,是樂見其成的一樁妙事,尤其出手的還是王安石的自家女婿。多走幾步路,也算不了什麽。

王珪的小心思,韓岡看得很明白,也是早有了解,要不然也不會跑到政事堂來,與在崇政殿的蘇頌配合著拉開戲幕。

只是韓岡對王珪的支持能堅持多久不是很指望。王珪一向是以天子的心意為依歸,就算現在看起來是支持自己,只要趙頊頭一搖,到時候還是會改弦更張。而蔡確也是差不多的類型。這樣的人根本沒辦法讓人相信。

說起來,沈括也是類似的人,要不然也不會被趙頊和自家的嶽父給打入另冊了。相對而言,還是蘇頌的人品更值得讓人信任,將蘇頌請來做副手,也是由這方面的心思在。

韓岡今天來政事堂披露甲骨文和殷墟之事,也只是想與崇政殿的蘇頌同時出手,等天子正式表態,消息早就傳開了。

踏進編修局的小院,濃濃的藥草味就撲面而來,充斥鼻端。這段時間下來,韓岡也聞得習慣了。

幾名小吏上來將韓岡的馬給牽走,韓岡將韁繩和馬鞭遞過去,問道:“蘇侍讀可回來了?”

“回端明的話,蘇侍讀半個時辰前回來的。”

“只有蘇侍讀?”

“就蘇侍讀?”

小吏疑惑地搖搖頭,不知道韓岡為何這麽問問:“沒有別人了。”

韓岡點了點頭就往裏面走。蘇頌回來得比自己還早,也沒人來取走存放在這裏的甲骨,看起來情況不是很順利的樣子。也算是在意料之中,以趙頊他做了十幾年皇帝後逐漸變得威福自用的性格,也不可能一下就反過來贊同韓岡。

韓岡走進廳中,聽到他回來的動靜,蘇頌從內廳裏走了出來,一句韓岡便問道:“玉昆,情況如何?”

韓岡搖搖頭:“跟子容兄你那邊比,當時要好一點,不過也只是一點而已。”

蘇頌也是搖頭嘆氣,與韓岡一同進了內廳。

內廳中,刻有文字的甲片骨片裝滿了兩個木箱子,本來是免得天子降旨要這些甲骨時手忙腳亂,事先給收拾好,但最終還是無用功。

蘇頌拍了拍箱子,又是嘆了一口氣。

韓岡將箱蓋打開,珍貴的甲骨用貧民在冬天墊鞋子的褥草小心地一片片包起來,充當緩沖。為了以防萬一,事前做的準備不少,生怕在路上給顛壞了。從相州運回來的時候,也是這麽做的。作為藥材,碎了裂了不會影響藥效,但作為珍貴資料的記錄文件,碎了可就再也彌補不回來了。

“這是什麽?”蘇頌突然探手從箱子中翻出一張紙片,這是他這兩天所沒有注意到的。打開來一看,就是很簡單的點和線組成的讓人莫名其妙的圖案。

“我說怎麽找不到了,原來是掉到了這裏面了。”韓岡瞥了一眼後,與蘇頌道:“這是安陽縣甲骨出土最多的位置,算是輿圖。”

“玉昆果然是心細如發。”蘇頌看了之後,便疊起來順手放到了桌上,“有了這份輿圖,日後發掘也方便了許多。”

“也不能只局限於輿圖。其實若真的開始發掘,就是出土時,周圍的土層地樣,都得讓人給畫出來。”

“嗯?這是為何?”蘇頌不解地問道。

“占蔔的位置,占蔔的儀式,很有可能從埋藏的地點中找到痕跡。要是光是注意這些甲骨,忽略了那些殘跡,雖不能算是買櫝還珠,可也是把寶貝給丟了。”

韓岡說得只是些後世粗淺的常識,但蘇頌聽得卻是連連點頭,一副有會於心的模樣。畢竟這還是在發掘工作完全是由貪心的盜墓賊或是村民們來完成的時代,士大夫只會坐在家裏研究,最多也只是拿著放大鏡來查看銘文和式樣。

不去實地觀察,怎麽可能會總結出考古時必須遵守的規矩?韓岡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個時代坐在家裏自以為能知天下事的無知措大。這樣的人,可是標準的韓非子的五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