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繚垣斜壓紫雲低(四)

韓岡和薛向在州橋夜市上公然對飲,只用了一天便哄傳京中。

畢竟州橋連接禦街和朱雀門,人來人往,每日裏行人車馬成千上萬,乃是京城中最熱鬧的去處。那一夜,親眼看到兩人對坐飲酒的,怕不都有近千人了。

州橋夜市,名滿京城,甚至可以說是聞名天下。過去也不是沒有宰執一級的重臣來嘗鮮。但人家都是派了家人來買,要麽就是換了身衣服,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身著官服在市井中公然吃喝,而且還是在距離祭天大典只有寥寥數日的時候,繩糾百官的禦史台當然不能視而不見,上綱上線也是必然。

不過趙頊在看到彈章之後,更多還是在猜測薛向和韓岡之間的交情到底是哪裏來的。在趙頊的記憶裏,兩人過去並沒有共事的經歷,也沒有共同的愛好,或是姻親的聯系,不比韓岡和章惇、蘇頌之間的關系。

但趙頊總覺得心裏不痛快,做了皇帝這麽多年,他是越來越憎恨撞上無法掌握或是一無所知的事情,總是想著要查個水落石出。

這件事,從前兩天自皇城司那裏收到消息,到明天就要開始齋戒了,幾天下來,趙頊卻一直都沒有想明白,而皇城司也沒有給出一個讓人滿意的回答。

當今天禦史台的彈章上來,讓趙頊又多了一重苦惱——朝廷並不會禁止臣子們的來往,只是對宰執以上官之間的往來會有所約束。而且很多時候,這種約束也只是空談,說說而已。

絕大多數重臣們之間或多或少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或是姻親,或是血親,從無例外。就算是寒素出身,只要有著出色表現,也很快就能得到高官們的青睞。最典型的例子就是韓岡。商家出身的馮京也可以算一個。早早的就做了宰相家的女婿了。而重臣們之間互相聯姻的例子則更多。

當年晏殊與富弼翁婿同列,能不讓他們走親戚嗎?文彥博和吳充,吳充和王安石都是親家,能不讓他們書信往來嗎?說起來韓岡跟文彥博、吳充乃至他趙頊都能七拐八繞地攀上親,能將韓岡踢出去嗎?

看著奏章上為了一頓夜市上的酒水而慷慨激昂的文字,趙頊就覺得頭疼得厲害,腦袋蒙蒙的,發燙發脹的疼。

很有幾分不痛快地將奏章丟到禦桌上,趙頊卻無法將整件事也一並丟到桌上,不再去考慮。

這件事雖然不大,但肯定是要給予懲罰,只是到底要給兩人什麽樣的處分?卻是趙頊不得不先行考慮清楚的。

南郊祭天在即,現在揪住韓岡和薛向的錯處給個處分,過兩天頒德音大赦天下,這兩位到底是赦還是不赦?

赦——朝令夕改,朝廷丟臉。不赦——則於理不合,又不是犯了論死的重罪,贓罪都能赦免,小小的“混跡市井,無人臣體”的罪名卻不赦免,如何說得過去,難道要在赦詔上強調,祭天之前某幾天犯的罪過不能赦免?

唯一合乎人情義理的辦法,還是找個借口拖上幾天,等到郊祀大典過後,再罰個俸了事。

但這只是明面上的處罰,暗地裏,趙頊已經在考慮是不是在人事上也給與一定的處罰。

韓岡不能輕動,面子和兒子之間,是不需要考慮選擇哪一項的。而薛向就不一樣了,是不是看情況將薛向清出去,趙頊想著——如果能找到合適的人選頂替他的話。

樞密院中,薛向負責的仍是他最為擅長的財計,也就是軍費的支出和收入。朝廷每年的開支有一多半用在百萬大軍上,在薛向上任之後,雖然軍費並沒有縮減,但使用的效率有顯而易見地提高,許多莫名其妙就消失在賬簿中的資金,至少能讓趙頊知道到底花到了什麽地方——盡管不是全部——這些事,不是靠禦史監察就能做到的。

朝堂百官中能在財計這個方面比得上薛向的人才,不是沒有,趙頊隨隨便便也能數出十七八個,三司裏面有一堆夠格的人才。

但性格為人還要敢作敢為,不能與貪瀆的臣子沆瀣一氣,也不能得過且過不敢出手革除舊弊,這麽一來,立刻連十分之一就不到了。精通財計這個能力,可就是代表能在金錢上上下其手的手段比尋常朝臣要多得多,很少有人能忍得住這個誘惑。要不然在錢糧上上心的臣子也不會被“君子”們所鄙視,謂其為小人。

另外還有一點更關鍵,地位也要夠得上,能身入樞府鎮壓群小。沒有足夠的身份,就算性格能力都合乎要求,依然派不上用場。薛向之外,趙頊一時間卻找不到第三個了——第二個是韓岡,這個人選趙頊無論如何都不會選。

“暫且留中吧。”

趙頊在心中對自己嘆著,將奏章丟到一邊壘起的公文上。

拿起了下一份奏報,趙頊卻又停住了動作。過了好半天,他才清醒過來,瞥瞥前一份奏章,想了想,卻又探手拿起來……然後直接塞到了最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