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十七)

“臣,判西京禦史台司馬光,有本奏於殿下!”

當司馬光獨立於大殿正中,朗朗而言,向皇後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外臣覲見難道不是在殿中依例參拜,自己再說兩句安慰褒獎的話,然後就站回去的嗎?有什麽正經事,放在崇政殿中說也不遲。

愣愣地將視線落在殿中的司馬光身上,向皇後看著這位西京來的太子太師,從袖子裏掏出一本奏章。

司馬光這是要做什麽?!司馬光要翻臉了?

不對。韓岡立刻否定這個想法。司馬光不是白癡。在這文德殿中,不論是指責新法害民,還是直接攻擊王安石甚至是自己,都不會有任何結果。

區區一個判西京禦史台,就算兼了太子太師,區區一份奏章,也絕不可能動搖到已為天下人所認同的新法。當年他都沒做到的事,現在更是不可能做到。而以自己和嶽父王安石,在皇後心目中的地位,也不是司馬光能動搖得了的。

那他究竟是想做什麽?

數百道目光匯聚在司馬光的身上。

“聖人,聖人。”身後的宋用臣,聲音又急又低。

皇後主持朝會,朝儀卻亂了,最後丟臉的當然是皇後。傳到外面,也會讓人懷疑起皇後的執政能力。由此一來,奸人作祟、朝綱大亂都是順理成章的發展。

向皇後已經主持了兩次朝會,至少明白司馬光這麽做是不對的。宋用臣的提醒也讓她警覺,不能任由司馬光繼續下去。

“司馬卿!”

向皇後剛剛開口,司馬光已經展開手中的奏折,提氣放聲:“臣今論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王珪,輕巧奸邪,枉顧君恩,罪惡昭彰。伏望殿下追奪王珪職名,嚴加躥謫,以謝天下!”

韓岡一下就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截胡!

司馬光竟然趕在烏台言官們發難之前,先一步彈劾王珪!

本來已是蓄勢待發的張商英聞言手一抖,收在袖袋裏的奏章差點給滑脫出來。當頭一棒啊,張商英的腦中如同做起了水陸道場,嗡嗡嗡的鑼鼓齊鳴。看著司馬光的眼神也從驚訝轉為憤恨,他竟然搶了自己的頭籌?!

殿上一片抽氣聲,洞悉兩班的文武百官都沒有想到,司馬光的重新亮相,竟是以彈劾宰相開場!

司馬光消瘦的身形就在韓岡眼前,如同一杆長槍,風吹不倒,雨淋不壞,硬是要將自己的意志牢牢釘在文德殿上。

“臣聞明君之政,莫大於去奸;忠臣之志,莫先於疾邪。天子不以臣無知,使待罪於憲府,受任以來,無補於朝政,誠負大恩……”

看著司馬光宣讀著彈章,韓岡陡然驚覺,他的真正目的決不是王珪,依然是新法!

禦史台已經在彈劾王珪,而今天多半就是他們展開最後攻勢的日子。但司馬光從中橫插一刀,硬生生地將最肥美的一塊肉給搶走了。只是既然前幾天禦史台上了那麽多彈章,眼下就必須配合司馬光,就算是被截胡,也一樣得配合,甚至連保持沉默都不行。

一旦這個彈劾成功了,作為功臣的司馬光將有很大的可能留在京中。即便不能留京,舊黨赤幟率領禦史台將宰相趕下台,當這個消息從邸報等各種途徑傳播出去後,地方州縣上的官員們自然就會認為朝堂風向已經變了。那時就不知會有多少心急的親民官趕著上書,論及新法的弊端,請求恢復舊制。

而現在在朝堂中秉政的,不是親手確立新法地位的趙頊,而是沒有太多經驗,對新法也沒有什麽情分的向皇後!

韓岡只會陰謀論。在朝堂上久了,比茅廁幹凈不了多少。如果偏激一點,說是更臟也可以。韓岡不會否認司馬光的私德,但放在政爭上,是非與否豈是跟人品有關?當年司馬光一封慰留詔將王安石氣得都不裝病了,現在又能有多幹凈。

朝堂之中,能看得出司馬光用心的明眼人不在少數。尤其是司馬光一直以來的堅持,使得他的目標,讓人只會往新法上去想。

不論司馬光眼下針對的是誰,最終的目的依然是推倒新法。

從章惇神色的變化上,韓岡覺得他應該也看出來了。

這位新黨在兩府之中碩果僅存的核心,現在正擰著眉頭狠狠盯著司馬光,腳尖都動了動,一副作勢欲出的樣子。但很快,章惇的身子又向後仰了一點,站定了,並沒有站出來。

不要說駁斥,就是拖延,也會被認為是對王珪的支持,若是視為王珪同黨,被禦史台群起而攻之,還要被向皇後記恨上,那可就是太冤枉了。

殿中只有司馬光的聲音:“臣聞王珪之得進用,或雲陛下念其有才。臣竊聞珪雖有文藝,其余更無所長。奉上只有唯唯,事君惟聞諾諾,世人目之為三旨相公。”

韓岡暗嘆一聲。幸好遼國的告哀使已經走了,正旦使還沒到,否則丟臉就丟到外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