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官近青雲與天通(十九)(第2/3頁)

司馬光自然不可能贏了自己。只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結局韓岡不想要,皮洛士式的勝利等於是失敗。

“司馬卿,還是先下去歇一歇吧,有病得好好養著。”向皇後看著文德殿中已經看不到東西班列的文武群臣,覺得還是將禍亂之源先給清出去比較好。

何況現在司馬光受到的刺激太大,若真的在殿上發病,他一生的聲名都要喪盡了。讓他下去先歇一歇,應該不會錯。

這當是常聽人說的,要維護重臣的體面。向皇後想了想,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殿中又安靜了,注意力的焦點回到了司馬光的身上。

司馬光遽然擡頭,憤怒的血色重新充滿了他的眼中。

“韓內翰乃是藥王弟子,既然說臣病了,那臣當真是病了。”司馬光的聲音顫抖著,激蕩的心境從話聲中透出,“熙寧二年新法施行,至今已有十二載。其中連年戰火,災異頻頻。縱有煌煌之功,可民生之困苦,條條種種實是數不勝數。臣之病,非為己病,實為天下而病……”

他停了一下,輕吐了一口氣,仰起的面孔上甚至能看見溢出眼角的淚水,最後,他猛然怒喝出來:“若說臣有病,臣的確已經病了十二年了!!!”

司馬光的怒喝在殿中,周圍寂靜無聲。

這是什麽?

怨望!

不管司馬光說得多麽冠冕堂皇,表現得多麽悲憤,濃濃的怨意卻是溢於言表。是對新法的痛恨!是對天子堅持新法的不滿!是要繼續堅持黨爭的宣言!

明明白白的怨望!

可司馬光眼下寧可親口坐實自己的怨望之罪,也不會讓心疾、惑疾之類的病症強加在自己的頭上。

若是被確定為失心之症,也就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而現在他所承認的一切,的確可以說是怨望,可是當未來國是更叠,又可以說是思國憂民的表現——就算是現在,當這番話傳揚出去後,也肯定能惹來不少同情和敬仰的目光。

而且乍聽起來司馬光表現得忠心耿耿,憂國憂民,毫無經驗的皇後,被其蠱惑也不是不可能的。

這份冷靜,倒是印證了韓岡之前的判斷,司馬光沒有服輸。甚至還反咬一口——今天韓岡能拿藥王弟子的身份來指證他司馬光是瘋子,那明天又將是誰成為犧牲品?

韓岡今天在殿上做的事到底是什麽?

司馬光已經說出來了。

是張角的妖言惑眾!是趙高的指鹿為馬!是李林甫的顛倒黑白!是來俊臣的羅織人罪!

韓岡既有如此手段,朝臣們縱然不是人人自危,也會從此對他提高警惕了。

其實司馬光即便證明了怨望,依然無法治罪。以他太子太師的煌煌地位,舊黨赤幟的赫赫聲威,也只能讓他回洛陽養老。盡管司馬光對王珪喊打喊殺,但他依然可以仗著與天子共治天下的士大夫的身份,來避免任何加之於其身的罪責。

情況再壞,也不過是一切照舊,司馬光回咬一口的結果,卻是能將韓岡拖入爛泥塘裏。

章惇和蘇頌都變了臉色,司馬光的反撲在預料之中,不過狠辣卻超乎他們想象。

可韓岡神色如常,這又能怎麽樣?

難道將舊黨的這一次反撲給打回去,會一點損失都沒有?知兵如韓岡,不會這麽幼稚。

且更重要的,關鍵點並不是自己,司馬光到現在還是沒有想明白啊!

“敢問宮師。”韓岡平和淡定地問道:“王珪之罪當如何論?”

司馬光剛剛凝聚起來的悲壯氣勢頓時就煙消雲散,甚至有一瞬間的遲鈍,“誅之!”盡管聲音依然狠厲,卻沒有了之前的毅然決然。

“罪名呢?”

司馬光氣勢更低了三分:“奸邪!”

韓岡輕嘆一聲,搖搖頭,卻一句話也不再多說了。

還需要他說什麽呢?

眼下的關鍵點是什麽?

是對王珪的判罰!

司馬光死不認錯,咬定了要殺王珪,但他不敢也不能將王珪的罪名一條條列出來。一旦他這麽做,即便區區一個大理寺中的法官也能將之一條條地駁回去,無論如何都定不了王珪的死罪,最多也只是出外而已!

——在皇帝和皇後的心目中,王珪最該死的地方就是他在定儲之事上沒有盡到他的責任,可王珪他畢竟開口請求立儲,是韓岡、張璪、薛向之後的第四人。

他沒有反對立儲,而是支持的!這樣的作為,甚至無法治罪,只能褒獎!

所以司馬光給出的只有空洞的奸邪二字。

如此罪名,還要殺宰相?!

這難道不是心疾最好的證明嗎?難道這不是怨望於心,以至於王珪成了出氣口的證明嗎?

前面聽到司馬光的悲憤之語,向皇後一時間也不免為之動搖。可現在司馬光依然咬定了王珪,卻給不出一個讓人信服的罪名。這讓她又堅定了對司馬光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