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浮生迫歲期行旅(六)

司馬光在殿上口口聲聲要殺王珪,而且堅持不改。若是當真給他成功了,洛陽的一幹元老可就要人人自危了。雖說整件事是他的運氣不好,撞上了沒經驗的皇後,可在富弼這邊看來,司馬光還是太過分了一點。

“那兒子這就去安排禮物和人手了。”富紹庭應諾,擡頭後隨口又笑道:“明日司馬君實回來。過幾日呂晦叔當解職出外,不知道會不會也被調來洛陽。到時候,又要準備一份禮物了。”

“還是別來的好。”富弼臉色忽地一沉,“有一個文寬夫已經夠多了。”

富紹庭愣了一下,回過神來才明白,原來當年的舊怨一直還在父親的心中耿耿於懷。

連忙告辭離開還政堂,富紹庭才長舒一口氣,他父親跟呂夷簡之間的怨恨,甚至比對韓琦的芥蒂還要深個三五分。

當年遼人兵脅河北河東,富弼奉命使遼,仁宗皇帝在殿上一條條地將談判內容吩咐下來,宰相呂夷簡在側旁聽,也參議了許多。可之後政事堂開出的國書中內容卻與殿上的商議內容截然不同。幸虧富弼存了小心,離城後就開了國書看,一見不對,當即掉頭回宮找場子。在仁宗皇帝面前,大罵呂夷簡要害死自己,以私心壞國事。但仁宗不愧那個“仁”字,在中間打圓場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換了國書就將富弼打發上路了。

因為這件事,富弼對呂夷簡銜之入骨。對呂公著、呂公弼兄弟,平日裏笑呵呵的,往來禮數不會少,還說不少不記恩仇的好聽話,但眼下看過來,卻是半分親近也沒有。

富紹庭暗嘆了一聲,舊黨元老們幾十年的官做下來,之間恩怨甚多。要不是有個王安石,大張旗鼓地提攜新進,逼得他們不得不合力。哪裏會笑嘻嘻地坐在一起,早就撕破臉皮了。當年司馬光跟著歐陽修、帶著禦史台,將張方平揪著往死裏打,現在還不是書信往來。

記得去年司馬光會合六七耆老,開真率會,會於名園古寺之中。果實不過三品,肴饌不過五品。一切以簡儉為上,挺符合司馬光的性格。但文彥博偏要湊熱鬧,一日帶著幾席酒菜直抵會場,司馬光不好趕人,但之後司馬光說了什麽?“吾不合放此人入來。”這是富紹庭聽楚建中提起的,也不知有沒有傳到文彥博的耳朵裏。

富紹庭自知才智不高,父親富弼對自己的要求只是謹守門戶四個字。但對於洛陽的一幹元老宿舊,就在近處看得久了,也知道天底下的烏鴉都是一般顏色。

不過他立刻就不敢再想了,再往下想過去,可是把自己老子都繞進來了。

但富紹庭也不能不多擔一份心,如今有心人鬧得謠言四起,弄到最後,別把富家也給繞進來!

他有些擔心地向東南方望去,是不是將還在嵩陽書院的侄兒叫回來,年輕人可是最容易受到煽動了。

……

嵩陽書院。

創立在北魏年間的這間書院,因為靠近洛陽,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舊黨培養新生代的地點。

二程自不必說,司馬光也常來此授徒,呂公著當年也曾在此開講過。文彥博、富弼以大筆的資金支持,兩家的子弟也有來此求學的。

對於新黨,自然是恨之入骨,對於新法,也是眾口一詞。

眼下舊黨大挫,在嵩陽書院裏,就像火星落入了柴堆之中。

“自真宗以來,南人進士漸多,北方進士則越來越少!”

“關西不用說,灌園子的進士第九,幾十年來已經是最高了,而且還是得天子賜。司馬君實的名次跟他差不多。可憐了,其他人有入一甲二甲的嗎?!”

“開封府解試入選比例雖高,可其中又有多少是移籍冒籍的?”

“所以眼下惡果便在此處,南人盤踞朝堂,而正人不得與列!”

“奸佞當道,蒙蔽聖聰!”

“什麽蒙蔽聖聰?就是給王安石那個奸佞給囚禁了!……”

嵩陽學院中的大廳中,越來越多的學生為新黨的得勢而憤怒著。

前段時間,冬至夜的消息傳來後,在書院中,對韓岡的作為頗多人予以贊賞,畢竟太後、雍王那種迫不及待等著天子駕崩的心思,實在是表露無疑了。母不慈,弟不恭,能只用皇後垂簾,而不彰顯其罪,已經是天子孝悌的表現了。

可當司馬光、呂公著在同一天內倒台,立刻就有很多人開始抨擊韓岡,不過還有不少人站在韓岡這邊——主要是一幹洛陽元老家的子弟。他們跟寒門出身的同學不同,司馬光要殺宰相,已經觸犯到他們自己的安危了。

而且韓岡的質問,連司馬光都回答不上來的問題,還有幾人能拿著刑律給其定罪。

硬說王珪之奸罪該論死,怎麽也說不通的。三旨相公的綽號,代表他一切都以神宗的意志為依歸,這是過去人人嘲笑的,他若是有什麽錯處,說句難聽的,天子都逃不過去。唯一能批評的,就是他為人不正,不能盡到宰相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