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隨陽雁飛各西東(八)

身後一片沸騰,種樸低著頭奮力揮鞭。

種樸帶著三百余騎宋軍騎兵,連連抽打著胯下的坐騎,拼命地向溥樂城逃竄回去。

數以百計的遼軍騎兵奔馳出營,銜尾追來。

同時追上來的,還有一支支長箭。

宋軍騎手們的背甲或頭盔上,時不時地就有叮的一聲響,一擊沖擊便隨之傳來。

不過一應坐騎都披掛著防箭的厚毛氈,而騎兵們也都好端端地穿著戰甲,黑暗中的馬弓更是失去了絕大多數的準頭。箭矢雖急,卻也沒有產生多大的效果。很快,後面的遼人就只是零星射上一兩箭,一心一意地追擊。

種樸左頰一陣陣地抽痛。方才他在箭雨中回頭招呼麾下將士時,嘴裏突然間就多了一股濃濃的鐵腥味,還有個異物貼著舌頭,似乎是中了箭、受了傷。但偷襲城外的敵營失敗,被一路追殺。在他的心頭上,更重的還是計劃失敗的挫折感。

遼人的軍營不好踹,但黨項人可就容易對付多了。聰明的黨項人全都換了裝束。但他們身上的臭氣改不了。何況還有更多的連裝束都沒改的黨項人在?

種樸的目標就是他們。

黨項人不可能為遼人賣命,國破家亡的現在,已經失去了過去與官軍大戰數百回合的銳氣。這樣被強逼上戰場的軍隊,一旦在夜中被突襲,不是炸營,就是崩潰。而少了數千黨項人,再想要攻打溥樂城,遼人就要用自家人的性命去填城墻外的壕溝。

但種樸看到的問題,遼人也同樣看到了。

黨項人在溥樂城外的軍營,就是擺在陷阱上的誘餌。

剛剛走到黨項人的營寨邊,連綿數裏的七八個營寨,須臾片刻之間,便一下變得燈火通明。

奔逃中,種樸心中大呼著僥幸。幸好今天是陰天,幸好身上的裝備精良,幸好帶出來的都是精銳。

而最大的幸運,就是他出來前已經做好了最壞的預計。在徹底落入陷阱之前,終於反應過來,並及時脫身。

城墻就在眼前,城頭上火光繚亂,背後的追兵卻仍緊咬不放。越來越重的蹄聲,顯是沒有放棄的意思。一旦溥樂城為了救回自家人而打開城門,他們就可以趁勢殺進城去。一擊破城的機會,契丹人當然不會放過。

跳動的心中只剩下興奮,契丹騎手們的呼吸跟他們的坐騎一樣激烈。再有半裏就能追殺入城,宋人積攢在城內的物資便能盡數收入囊中。這可是宋人在年節前的積存,收獲遠比平日裏更加豐厚。

但就在此時,軍鼓聲在前方城頭上猝然響起,鼓聲中,緊追不舍的遼軍突然一騎騎地莫名翻倒在地。

當領隊的將領從熱血沸騰的追擊中冷靜下來,這才發現就在前方不遠處,有一支人數頗眾的步軍,正在向他們急速射擊。城頭上火光太過眩眼,讓人根本看不清前方的黑暗中到底有多少宋人,能看到的只是一片密密麻麻的模糊黑影。

嗡嗡的弦聲細密如雨,整齊有序。

這是陷阱!

半刻鐘前,才出現在種樸等人腦海中的判斷,現在又出現在遼人的心中。不過比起種樸,他們的運氣就差了很多。

這不是力道只有六七鬥的馬弓長箭,而是神臂弓以數百斤力道射出的利矢。

鋒銳,犀利,充滿力道,而且有著更強的準頭。

城頭上一片亮光,城上的宋軍士兵不可能分辨得清在城下的黑暗中奔馳的騎兵,縱使六具八牛弩都架上城頭,也抓不住射擊的目標。

但同樣身處黑暗中的這兩個指揮近千人的神臂弓手。他們就在城外,背對著城頭,雙眼早已習慣了黑暗。在他們眼前,追逐而來的雙方騎兵,人和馬都映照在來自城上的火光下。

箭矢落處,人慘嚎,馬慘嘶。

一名名遼人軍官在箭雨中,用著契丹話大喊著,試圖收攏麾下的兵力,但他們隨即就成了最為顯眼的靶子,被亂箭射下馬去。

追擊種樸的契丹騎兵幾近千騎,與守在正面的宋軍弓弩手人數相當。可在長達兩裏多地的追擊中,已經給拉出了一條長長的隊列。追在最前面的兩百多精銳,成了近千柄神臂弓集合打擊的目標。最開始的一波箭矢,就將這兩百多精銳騎兵射落了近半,讓他們失去了秩序,更讓被堵在後面的騎兵沒有了一開始的沖擊力。

從追擊敵軍,到被敵軍伏擊,這個轉換過於劇烈,慌亂也隨即傳染開去。原本還有可能奮力一搏,挽回敗局,但人心一亂,領頭的軍官又被射殺,就再也沒了機會。

這是種樸事前埋伏在城外的兩個指揮,並不是他的先見之明,而是他的參謀們對偷營計劃補完後給出的意見。

當年在羅兀城,種樸就覺得韓岡提出的參謀共議的制度很不錯,雖然事後幾乎所有的西軍將領都覺得這是多此一舉,沒有再延續下去。但種樸自獨立領軍後,卻在自己的麾下挑選了一些精明能幹的軍校,讓他們共參軍議,並處理軍中庶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