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一)

暮色已深,崇政殿中變得十分晦暗。

兩名內侍正拿著火引,一盞盞地去點著玻璃燈罩內的蠟燭。

向皇後並沒有在批閱奏章,有點呆滯看著內侍將燈火點起。攤在她面前的章疏上,一個朱筆留下的字跡都沒有。湘妃竹所制成的毛筆抓在手中,斑斑淚痕的筆杆動也不動,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了,她都沒有動筆的意思。

皇城司的石得一在外通名之後,匆匆踏進殿來。

向皇後擡起了眼,稍稍坐直了,問道:“韓學士已經出城了?”

雖然韓岡已經是樞密副使,可向皇後依然用著已經習慣了的稱呼。

石得一連忙恭聲稟報:“回聖人的話,韓學士一行是兩刻鐘前出的城。走得快的話,今晚就能抵達郭橋鎮。明天到酸棗過河,抵達新鄉後,從白陘北上,不日便能進抵太原。”

向皇後眼神愣愣的,也不知聽沒聽到。石得一不敢驚擾到皇後,只得屏氣凝神地站著,過了半晌,卻又突然開口:“韓學士就沒回家?”

“沒有。”石得一十分肯定地搖頭。

“這才是純臣的啊。”向皇後小聲贊嘆著。

堂堂執政出鎮地方,至少應當在文德殿上陛辭,以盡君臣之禮。可河東事變,讓一切儀式只能草草走個過場,當事人的韓岡更是渾不在意。

滿朝文武,可有如韓岡一般能解民倒懸,為國抒難的?又可以一人如韓岡一般的視高官顯宦如尋常?搜遍朝中,向皇後也找不到第二個可與其媲美的人才了。

“皇後,太子來了。”楊戩突然小聲地提醒道。

向皇後立刻坐直了一點,吩咐道:“讓六哥進來。”

立刻就看見身穿大禮服,頭戴冠冕的趙傭在乳母帶領下,前後宮女、內侍,然後跨進殿中。

“兒臣拜見母後。”趙傭在向皇後面前拜倒行禮。

向皇後眯起了眼睛,仔細觀察著兒子在這一套繁瑣的儀式中,到底有沒有錯,這關系到他在官員和百姓心目中的地位,乃至日後能不能勝任皇帝之位。

不過趙傭表現得很好、兩天後就是趙傭正式出閣讀書的日子,過年後剛滿六歲的太子殿下為了這一天,已經整整練習了三個月的禮儀。

在趙頊基本上無法復原的情況下,皇太子趙傭已可以說是半個皇帝了。正常年紀,應該愛玩愛鬧的時候。可此時的趙傭,卻被教育得像一個老頭子。

拉著趙傭,向皇後細細問著他這幾日學習的成果。

趙傭老老實實地站著,神態端莊地匯報著自己的成績。

並非是親生骨肉,太子終究是少了一份親昵。

向皇後暗自嘆息,誰讓她沒能有個一兒半女,唯一的女兒都早早地夭折了,宮中好不容易保下來的太子和公主,都是朱妃所生。

趙傭對晨昏定省不敢有片刻耽擱,但也不會久留在皇後身邊,匯報完畢後,就小大人一般的起身告辭,他還有親娘那邊要去請安。

“對了,韓學士臨走的時候,推薦了幾個人入國子監。”目送了兒子離開,向皇後想著,然後說著,“就照韓學士的心意去辦吧。”

……

韓岡終於是走了。

這讓蔡確稍稍松了一口氣。他希望韓岡能在河東繼續創造奇跡,但到底有多少把握能成功,韓岡沒有說,別人也猜不到,似乎是不會太高。蔡確也只能暗中祈禱韓岡最後能凱旋歸來。

而刑恕甚至還長舒了一口氣,以表慶幸,“終於是北上了。”他低聲喃喃自語。

“和叔你可別放心得太早。”蔡確搖頭,“你可知道,韓岡今天在陛辭的時候向皇後求了什麽嗎?”

刑恕低了低頭:“敢問其詳。”

“他薦了你那十二名被帶上京的同窗進國子監!”蔡確輕笑,卻見刑恕臉色陡然一變。

蔡確笑容不改:“看看,多聰明啊。拿著受業於大程的名義,將那十二門徒轉頭就給薦到了國子監去了。”

世間都傳韓岡尊師重道,可程顥抵京後,韓岡送了價值不菲的禮物過來,但七八日了,就上門拜訪了一次,可有半點當年程門立雪的風範?怎麽想得到他臨走時就直接送了一個大禮,連考試都不用,直接被推薦進了國子監。

“和叔你說,令師這個情況下會怎麽做?”

刑恕想了想,搖了搖頭,“刑恕不知。”

不過或許也會默認下來。刑恕暗暗地猜測著。

雖說韓岡這一回的確是沒安好心,但不論從什麽角度來說,這都是對程顥弟子們的恩德,也是程顥擴大影響的機會。

國子監實行的是三舍法,從外舍、內舍到上舍,一級一級往上升,成為為數只有一百人的上舍生後,就有直接賜進士出身、出來做官的機會。也即是說,國子監生如果成績好的話,甚至都不用參加科舉。

韓岡送程顥的弟子入國子監,縱然只是人數多達兩千的外舍生這份人情他們也必須要領。否則不僅開罪了皇後,在世人眼中,也是不知感恩的無恥之輩。甚至還不能不去,否則皇後說不定會說一句不識擡舉,半輩子就完蛋了。不論哪家的西席先生,讓主母看不順眼,都不可能安安生生地授徒授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