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金城可在漢圖中(十五)

風中的暖意越來越濃了。

戰火如火如荼的日子裏,春日的陽光卻和煦得幾乎讓人忘了戰爭。

但也只是幾乎。很多人都想忘掉,但沒人敢忘。

太谷縣中的氣氛就像被拉開的弓,弓弦一點點地繃緊,幾近崩裂,幾乎讓人窒息。

城中百姓臉上看不到笑容,酒店青樓更是沒了生意。而太谷縣城門因為附近已經有遼人的遠探攔子馬出沒,也只在巳午未三個時辰開放。在這個時候,甚至連地痞潑皮、浮浪子弟都識趣地乖乖留在家裏,讓縣衙變得好生清靜。

整座縣城中,唯一還有些生氣的就只有韓岡的帥府行轅所在。只是行轅的位置並不是在縣衙。

太谷縣畢竟僅是縣城,城中沒有大規模的公共建築,縣衙和學校都算不上大。韓岡沒去搶知縣的地盤,也沒理會幾個富戶的討好,而是將他的帥府行轅放在了城南的名刹普慈寺,把一群和尚趕得到處跑。

太谷縣大小廟宇數十,遼兵將至,城外光化寺、圓智寺等廟宇的僧侶大半都逃進了城中。理所當然地借住在城中的幾間寺院中,擠得人滿為患,連凈信庵的比丘尼都不得不跟安禪寺的和尚做了鄰居。

韓岡這麽一來,普慈寺中上百個和尚被掃地出門,卻是連一個禿頭都不見蹤影。大雄寶殿成了白虎節堂,就差把如來佛祖像給推了。倒是彌勒殿好一點,但也只是因為不算大且後面禪房足夠住的緣故。

韓岡吃過午飯,在寺中閑逛消食,一時起意走近彌勒殿,就看見裏面章楶跪在蒲團上。

“質夫求的什麽?家宅平安?”韓岡笑著跨過門檻。

章楶仿佛沒聽到韓岡的玩笑,端端正正地拜了兩拜,然後方起身回頭:“都說樞副如六一,甚厭浮屠,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韓岡哈哈一笑:“至少我還沒有給兒子取個‘和尚’做小名。”

六一居士歐陽修是有名的憎厭佛教,給兒子歐陽發取小名叫和尚。外人問他何故,卻說賤名好養活,就跟平常百姓給子女起個阿貓阿狗一般。韓岡對佛門的態度雖與他差不多,卻還不至於拿兒女的名字來開玩笑。

章楶抿了一下嘴,像笑又不是笑,顯然對韓岡對佛門的態度不太適應。“方才章楶求的是戰事順遂。若這一回能勝過遼人,章楶願重修金身為報。”

章楶信佛,韓岡卻一點不信,不然也不會大模廝樣地占了寺院。

擡頭打量一下大肚帶笑的彌勒佛,“質夫兄有所不知,這普慈寺在治平年間曾經重修過,金身一時用不著修。還不如修座塔,鎮一鎮遼人的陰魂!”韓岡笑意微斂,眼神有幾分陰森,跟著卻又咧開了嘴,“白塔其實不錯,七層那是最好了。”

章楶皺了一下眉,卻不打算細問韓岡究竟是什麽意思,韓岡對佛門沒有多少敬意,不會有好話的。

章楶拜佛起來,眼睛在彌勒殿轉了一圈,卻沒找到一根沒點過的香。韓岡將人趕得幹凈,他手下的親兵將房子也打掃得幹凈,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嘆了一口氣,章楶算是放棄了,問韓岡:“樞副可是已經有十足把握了?”

韓岡搖頭笑:“打仗嘛,一陣風都能改變勝負,誰敢說有十成,那肯定是騙人的。”

章楶眼神專注地盯著韓岡,沉聲:“但至少有成算,否則樞副當不至於冒此風險。”

“質夫你倒是對我有信心。”

“這幾日看了樞副的布置,有了幾分信心。”章楶說道,“當然,還有樞副過去的戰績。”

韓岡苦笑搖頭:“勝負之望,不當歸於一人。”

“可這一回樞副駐足太谷不就是希望北虜只將眼睛放在一人身上?”

韓岡聞言轉頭,對上了章楶迎過來的雙眼。章楶的眼神中看不到挑釁,極是沉穩。

對視了一陣,韓岡方開口:“……我的確盼著遼人來賭上一把,就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樞副所說的成功,是北虜來攻太谷?”

“總不能看著遼人帶著賊贓安然回返吧。”

章楶點點頭,表示認同。至少在韓岡的話中,能聽得出來,他對於與遼人在太谷決戰,有著充分的信心。

“金太谷、銀祁縣,榆次的米面吃不盡。太原府也就是這一片最富。只從遼人的秉性上,就不可能放過這一片地方。”

韓岡說著跨出彌勒殿,章楶跟在他身後,“有樞副在,遼人或許會先放過呢。”

韓岡呵呵笑:“我好歹比金銀更值錢一點吧?”

章楶已經五十出頭了,幾乎是王安石的那一輩人。不過中進士很晚,快四十方得中,所以官位並不高。莆田章家進士出得也多了,宰相、狀元都出過,年近四旬方才踏入官場,升遷很慢,前途又不算大,讓章楶在家族中也不是很受重視。不過倒是對了章惇的眼——章惇父子在族中一向是另類,縱然已經貴為樞相,還是沒有太多的改變——這一回能擔任韓岡的參議,也是章惇力薦的緣故。否則因為伐夏之役中所受的罪責,他還要耽擱幾年才能重新被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