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為慕升平擬休兵(十一)

忻州的春風醉人,從五台山中流淌出來的淙淙溪水,滋潤著山下新近被翻耕出來的田土。

遭受過遼軍的肆虐的村莊,時隔多日終於有了炊煙。阡陌縱橫,第一批被安置下來的代州百姓,住進了草草修葺的房屋,同時也將春小麥的種子撒進了地裏。

站在田頭的農民們,望著這一片失去了主人後分配給他們的土地,眼神中有隱藏不住的憂慮,有遠離家鄉的迷茫,但更多的還是對未來的期盼。

雖然說在這不合時節的播種中,到底有多少種子能發出芽,並順利抽穗長成,許多人心中都沒有底。可是看到這些日子來,官府井井有條的安排,不折不扣達成的承諾,加上毫不慳吝的賑濟,對未來並不再是全然的絕望。

陳豐的臉上有了淡淡的笑容。並不是為了重新開墾出來的土地,而是為了人們臉上的希望。這段時間以來,他不知看到了多少張絕望的面容,也不知看到了多少麻木到失去了表情的臉龐,來自於北方的侵略者,在這片土地上造成了無數的悲劇,這些許希望,比珍珠還要珍貴。也是對他的工作最好的證明——相對而言,那些詞不達意的奉承和討好,倒是讓他聽得生厭了。

“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這是春秋時代就知道的遇到災荒時該如何做的手段。韓岡的做法一脈相承,但實際上要做到做好,可沒那麽容易。

韓岡不是宣撫使,按道理是不能幹預地方民政,所以安置流民的工作按道理是不便插手的。聰明的人也不會插手,當出了問題的時候,也就不用擔負責任。但韓岡還是派了陳豐等人巡視各處安置了代州流民的村莊,盡量配合甚至主導安置工作。

這是很蠢的做法,也並不合乎官場上推諉責任的習慣——看忻州知州賀子房聽說制置使司打算插手流民安置時興高采烈的樣子就知道,這麽做的到底有多稀有——但當這一回看到流民們徹底麻木的臉上多了一絲希望的時候,陳豐終於覺得這個決定或許並不是那麽的愚蠢。

不過陳豐心情輕松一陣後,又重新沉重起來。他可沒有多余的時間耗費在這裏。因為他剛剛收到從前線傳來的公函,讓他和在太原的田腴準備好營地,來安置南下的阻蔔部眾。

陳豐十多天前才從南面被調上來,不過之前也是一邊處理糧草轉運,一邊幫著安頓太原府的難民。太原府的差事剛剛告一段落,便被調來接手忻州,這一下子就更是忙得腳不著地了。

陳豐現在算是明白了,做了樞密副使的幕僚,的確是如同踏上了天梯。但想要再往上攀上去,就要付出過去擔任地方官員時幾倍甚至十幾倍的努力。

由此得來的回報,與其說是韓岡的恩賜,還不如說是自己努力的結果。韓岡所給的,只是一個機會。

並不是說陳豐他不感激韓岡,但在韓岡門下,時常會感到難以適應他的行事風格。還有韓岡對工作投入的態度,也根本不像是一名重臣,這也讓他難以理解。但付出就能得到回報,已經讓陳豐覺得很是滿足了。

騎著馬在田頭繞了一圈之後,勉勵過負責代州流民安置的幾個官員,再聽了從流民中推舉出來的鄉老們的匯報,陳豐便又匆匆趕著回忻州城。

這一路上他已經盡可能加快速度,但回到忻州城時,依然到了次日午間,從前一天中午到第二天中午,六十多裏的路程,竟然走了整整一個白天——春天時翻漿的道路,耽擱了他太多的時間。

冬天時,黃土夯築而成的官道被凍得結實如鋼。道路下的凍土融化,硬實板結的路面變成了爛泥塘,馬車開過去,就是兩條深深的車轍,然後車轍便被泥漿水給填滿。有的路面表面上只是一小灘積水,但積水之下,就是一個深可沒人的巨坑。這樣的道路不比冬天的河上冰面更安全。

這個其實是困擾支援忻口寨的整條補給線的最大問題,大量馬車因此而毀損,同時糧草也因此受到大量汙染而損耗。為了整修道路,整個河東路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甚至不比參與到糧草轉運中的民夫少多少。沙礫、卵石等修路的物資被消耗一空。但整條補給線,依然是如同一根被抽緊的細繩,隨時有繃斷的可能。

而在數以十萬計的民夫被調動的情況下,河東路還要進行春耕補種的工作,還要保證沒有受到遼賊侵略的軍州能夠正常生產、收獲。陳豐都有些慶幸了,幸好韓岡不是能兼理民政的宣撫使,否則以他的性格,肯定是所有的責任都擔負在身上。那樣的情況下,他們這些幕僚恐怕逼得上吊的心都會有。

還好眼前只有這些事。

不過當陳豐趕回忻州城設在北口倉邊的臨時衙門時,連喘氣都還沒停下來,就又發現自己多了一樁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