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一)(第2/2頁)

排開腦中的胡思亂想,打疊起精神,王安石等著趙頊的發話。

皇帝只能通過眨眼來傳話,故而問題都很簡短,一字、兩字、三字而已。當王安石聽到楊戩翻著韻書,念出“平章辛苦”四個字,就愣了一下。

“不敢。為君分憂,豈能稱苦?”王安石等著趙頊的下文。

“河……東……”

王安石遲疑了一下,然後熟極而流地念著:“河東有韓岡鎮守,遼軍不得其門而入,陛下無需掛念河東。河北戰局平穩,也是多虧了從河東派去的兩萬兵馬。如今西北大勝,河東穩定,而河北有名將強兵,遼軍也無從南下。這一仗,當不會再有反復。”

奏報給趙頊的軍情,大半是假,小半是真。弄到現在,很多時候不得不為了圓謊而撒更大的謊。

王安石並不是有潔癖的人,當年主持變法時,欺上瞞下的事也沒少做。可是現在,對著重病的皇帝公然撒謊,還是忍不住老臉微紅。幸好面黑,看不出來。

“令……婿……為……國……”

“韓岡在河東,不過鎮撫而已,比不得呂惠卿、郭逵的功勞。”

王安石斟詞酌句,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說漏口。

這位皇帝本來就是極聰明的一個人,一句疏忽,說不定就能讓他想通一切,找到真相。要不是性格問題,必然會是一名留名青史的明君。

只是可惜得很,當年割讓河東北界的土地,被士林宣揚成割地七百裏,縱然滅交趾、滅西夏、開拓河湟,武功遠勝先代,可在天下人的心目中,依然被遼人壓上一頭。而這一回遼軍入寇卻被迫乞和,功勞卻會被算在皇後頭上。

話說回來,商紂不僅有扛鼎之力,也是絕頂聰明,只可惜沒用到正道上。辯足以飾非,材足以拒諫。故而眾叛親離,身死國滅。太過聰明的人,很難成為一個好皇帝,即便是唐太宗,到了晚年也差點英名盡喪——幸好死得早,而不是像其曾孫明皇一般活到了七十多。

現在的這一位,心思用在臣子身上太多了,卻忘了真正應該去關注的對象。即便沒有發病,再過些年說不定會變得讓人不敢相信是原來的皇帝。

王安石正在捉摸著趙頊到底想說什麽。

方才進來時,他身邊的小黃門可是正在給皇帝念著奏章上的貼黃。

在過去,所謂的貼黃,只是在用白紙書寫的奏疏、劄子背後,大臣如意有未盡,以黃紙摘要另寫,附於正文之後。不過這段時間以來,為了方便起見,變成了對全篇的總結歸納。

臣子進奏的章疏往往字多語繁,在後面貼上一張小黃紙片,作為內容的簡介,對幫助臥病的趙頊了解朝政,作用遠大於幾名心腹。

原本一天只能聽上十數本,而如今卻是一下能將所有的上百份奏章都聽上一遍。

這一點的改變是從陜西宣撫司開始。看著雖不是什麽大變動,可能只是體貼皇後和皇帝而已,但以王安石對自己的學生和助手的了解,呂惠卿的想法絕不會是那麽簡單。

西府有一半在外面,還沒回來就開始勾心鬥角,王安石也只想嘆氣,不過他並沒漏聽楊戩轉述的話。

“雲……中……空……虛……”

西京大同府?皇帝的心思怎麽跳到了那裏:“遼人在西京猶有余力,大同府的守備也難以攻破。”

“西……軍……”

西軍和河東軍合力?!

是的,王安石記得很清楚,皇帝到現在也不知道河東軍除了麟府一部以外,代州、太原兩部早就已經完了。韓岡現在苦苦支撐的依靠,還是京畿的京營禁軍。

隨著宋遼兩軍在代州城附近對峙日久,針對韓岡的保守,議論也越來越多。有人認為韓岡是屍位素餐,認為他的打算是將入寇的遼軍“禮送出境”,等遼賊自己離開,也有更多人覺得能把遼軍逼得退往代州,就算是大成功了——遼軍是主動撤回,這一個看法已經得到了所有人的認同。所以代州的形勢,不論韓岡的奏表中怎麽說,在京城之內,都認為遼賊之所以堅守代州,只是為了收縮兵力,並非無力進攻。一旦形勢有變,積蓄的力量隨時可以爆發出來。不要逼得遼賊拼命,以免壞了大好局面,這是朝廷中的共識。

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這本就是兵法正道。韓岡以置制使坐鎮河東,逼得耶律乙辛選擇和談,有他很大一部分功勞,不管怎麽說,他麾下的大軍也是反擊入遼境,並占了一塊戰略要地下來。

但要說奪取大同,那根本不可能。

王安石組織著話語,想要打消趙頊的念頭,但他隨即就呆住了。

“復……幽……雲……可……封……王……”

而半日之後,京師沸騰了起來,河東在代州城外大破遼軍的捷報終於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