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四)

“記得那時候,將軍已經是都巡檢了。”

當年韓岡還在王韶麾下為幕僚,聽說了李復圭為推卸罪責大開殺戒,除了不直李復圭沒有擔當的品性,並為種詠感到遺憾外,也記下了好運氣的白玉。

“是。”白玉低聲應答。

“之後陜西推行將兵法,將軍以秦鳳都監之職任正將……是第三將吧?”

“是。”白玉聲音更沉了一分。

陜西推行將兵法時,已經被調任秦鳳路的白玉擔任第三將正將。這時候,白玉已升任了都監。但十年過去,白玉的名位依然原地踏步。

在這段時間裏,河湟已得,西夏已滅,大宋官軍更是已經走到了天山腳下,將河西走廊納入疆界之中。

多少原本微不足道的文武官員,在開疆拓土的過程中一個個飛黃騰達,王韶、韓岡先後晉升西府,種諤、燕達升任三衙管軍,王舜臣、李信之輩從兵卒成為一路中堅,白玉這名西軍中的宿將卻什麽都沒能撈到,唯一能拿出來炫耀一下的,就只是在廣銳軍叛亂之後斬首兩百余的一次勝仗。

但這樣的勝利,放在眼下,在面對那些正當紅的將帥時,甚至都不好意思提及。一眾將佐坐下來誇功耀武,別人拿出來的,不是斬首上千的豐功,就是破敵數萬的大捷。參加了平夏之戰的一眾將領,黨項人的頭顱拿到手軟,兩百多個首級甚至還不夠一轉之功。

這是白玉的傷心事,聽見韓岡當面提起,臉色就免不了有些難看起來。他不敢現面皮給韓岡看,只能低下頭去。

白玉心有顧忌,但在身後侍立的白昭信卻不禁忿然,壓抑許久的怒火終於再難抑制。他憤然道:“吾父若有樞密一般的機緣,豈會蹉跎至此?!”

“住口!”白玉臉上的血色一下就褪得幹幹凈凈,猝然起身,一巴掌把兒子打翻在地上,“樞密之功天下可有幾人能比,生祠遍布關西,可是你配說嘴的?!”

說著,又狠狠地照面門踢了白昭信一腳。他下腳不輕,砰一聲悶響,白昭信頓時便滿臉是血。

“都監,你這是為何?”韓岡皺眉搖頭。

白玉下手還真會選地方,踹身子容易出內傷,外面還看不出來,照臉去打,弄得滿口鮮血,卻不會有大礙,但看起來卻是下手極重,已經體現了真心實意的歉意。

白玉收了腳,看了捂著臉的兒子一眼,轉身低頭跪倒:“小兒無知,冒犯了樞密,末將回去當重加責罰。”

“孝心豈可入罪?且令郎說得並沒錯。”韓岡過去親自將白玉和白昭信先後攙扶起來,讓人領著白昭信去療傷,然後拉著白玉的手坐下來嘆道:“都監緣數的確遠不如他人。就是曲君玉【曲珍】,之前犯了重罪,如今也得呂樞密重用。可這一回都監來援河東,韓岡知都監宿將,用兵最穩,所以方以後路相托。只是耽誤了都監立功的機會。”

被韓岡拉著手,白玉坐立不安,“豈敢,樞密既然信用末將,末將又如何敢不盡力?”

“說的好。”韓岡哈哈一笑,趁勢放開了白玉的手,“正是多虧了都監盡力。穩定後方,我軍方能安心與遼賊決戰。這一戰的功勞中,少不了都監的一份。”

“樞密之贊,白玉絕不敢當!”

白玉再一次躬身遜謝,但這一回,韓岡在他的神色中,卻找到了一絲掩飾不住的憤然。至少在他的耳中,韓岡的話完全是托辭,做信不得。

這樣的老家夥,胡子都花白了,人當然也變得固執。當然不可能因為幾句空頭話就改變看法,甚至感激涕零。但韓岡相信,白玉只要功名之心未盡,接下來就不愁他不上鉤。

請了白玉重新落座,喝了兩口茶後,韓岡才又說道:“現如今,代州後方已經為都監穩固,剩下的,也就是面前的賊寇了。遼賊退守雁門。險關要隘,攻打不易,都監宿將,慣習軍事,當有以教我。”

“末將只知聽命行事,懇請樞密吩咐。”

“武侯有雲:集眾思,廣忠益,參署是也。都監為我僚屬,當可直言無諱,共參益之。”韓岡再看了白玉一眼,“此是軍令,都監勿再推辭。”

“……既然樞密這麽說了,白玉鬥膽,就說一說想法。”白玉停了一下,見韓岡點頭,方又說了下去,“雁門為天下知名的險關,末將雖從未親眼得見,可早已是如雷貫耳。孫子說過,‘攻城最下’,攻打險關自是等而下之。”

“嗯。”韓岡輕輕點頭,示意他繼續。

“所以以末將愚見,不如繞過去……從武州繞過去,與朔州城中的麟府軍會合一處。”

白玉是在猜韓岡的心思,然後順著韓岡的心思說話。

既然把他麾下的兵馬調到忻口寨,卻又不順便東調代州,那麽當然只會去往北面的神武縣。順著韓岡的心意說話,就是拍馬屁,拍得韓岡這位樞密副使見兼制置使高興了,也就能得到一個博取功名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