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十五)

大宋官軍業已完全退出了朔州,遼國占據的代東諸寨堡也只剩最後的一座瓶形寨尚未交還。

只要再過兩天,自澶淵之盟後,宋遼兩國最為嚴重的一次“沖突”終於可以說是結束了。

澶淵之盟依舊執行,該給的歲幣一如既往,除了國界線有少許變化外,看起來並沒有什麽變化。

不過只要對時事稍有了解,就知道最大的變化出現在哪裏——一直以來,都存在於大宋軍民心中的對北方鄰國的畏懼之心,在這一次的“沖突”中已然煙消雲散。

下一次的戰爭,再也不會發生在大宋國境之內,而且也不會太遠了。

一路過來,從邊境軍民的表情上,折可大很清楚地確認了這一點。沒有因為遼軍的肆虐而感到膽怯,對北方的強盜,他們只有痛恨,和報仇雪恨的決意。

折可大一路縱馬飛馳,只用了一天半的時間,便從神武縣趕到了代州。跳下馬時,差點沒站穩腳。扶著馬鞍,雙腿都在哆嗦。

從小在馬背上長大的人也吃不住一天半中僅僅休息三個時辰的旅程。要不是怕耽擱時間,他也不會跑這麽快。

三千一百三十九名民夫,此時正在武州東側的古長城上修築新的寨堡。那裏是武州朔州的交界,同時也是宋遼兩大帝國的新國界。

折可大在那裏親眼確認主堡的地基被夯築而起。當他離開的時候,修建在大黃坪上,暫時以此為名的大黃坪堡的外墻,已經與他的腰部平齊了。如果日後朝廷有心,應當會給這座寨堡一個更好聽點的名字。

盡管麟府軍的主力依然留在武州以威懾遼人,不過他的父親——折家的家主折克行已於三日前率領四百子弟兵返回了府州。

在折家軍離開河外老家的時候,勝州、豐州等處備受騷擾,有一部分是阻蔔人,也有賊性難改的黑山黨項,雖然沒有造成太大的損失,但事後的懲罰是絕對要他們記到下輩子了。

離開的時候,折克行和聲和氣地笑說著,那樣的笑容,讓折可大他這個做兒子的看了都心中發毛。

希望他們下輩子真的能記住這一次的教訓,因為他們這輩子很快就要結束了。折家家主對敵人向來毫不容情,尤其這一次,還犯了他的忌諱,竟然敢太歲頭上動土。

不過也是看穿了這一回遼國已是精疲力竭,一時無力再對偏遠邊境保持控制,只要快進快出,不用擔心會有太大的反應。另一方面,韓岡對此也已經當面許諾,會為整件事負責。韓岡的信譽有口皆碑,既然他願意負責,那還有什麽理由畏首畏尾?

為即將重新輪回的無知之輩默念了兩句阿彌陀佛,折可大昂然進入了代州州衙。但他要稟報的對象並不在代州城中。

……

田腴正在屋中。

老舊的廳室悶熱難耐。敞開的窗戶中沒有多少涼風吹進,倒是窗外老槐上無休無止的蟬鳴一刻不停地傳入廳中。讓人聽了之後,心中更添了一份燥熱。

但田腴看著他手上的書信,全神貫注,對噪音充耳不聞。

原本有些富態的他,現在連雙頰都凹陷了下去。舊日曾被戲稱為名副其實,如今卻是名不副實起來。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在河東經歷了漫長的戰爭,來自家鄉的書信一下子到了三四封之多。

田腴除了做事,平日裏都是手不釋卷。早上在讀書,中午在讀書,下午還是在讀書,到了夜裏,依然在讀書。氣學的弟子中論起廣博,他能排前三。所以韓岡才會請他去編寫蒙書——識字課本的關鍵不在精深,而在廣博。什麽都要說到一點。

也只有今天,收到久違的家信,他才把手上的書暫時放在一邊。

在田腴收到的幾封信上,除了問平安、報平安,說些鄉裏、家裏的瑣事,就是關於他的子女。田腴成親早,娶妻生子後方出來遊學。長子快滿十六了,在鄉中的妻子準備讓他出來跟隨田腴左右,即表示孝心,也是開拓眼界,增廣見聞的機會。

如果是在田腴還沒有跟著韓岡來到河東的時候,他肯定會寫信去拒絕。但如今,倒是要好好考慮一下了。父親做官,兒子跟隨左右,這是官場上很普遍的事。他也覺得該培養一下兒子了。

三字經在世間流傳漸廣,作為作者之一的田腴名氣也大了起來,不過官運和名氣是兩回事。在來河東之前,他不過是一個沒品級的學官,哪裏有照顧兒子的余力。直到這一回,為前線的大軍組織糧秣運送,他才越過了龍門,登上了飛黃騰達的階梯。

“田參軍,你可讓俺好找。怎麽躲到偏院來了?”

院中響起了折可大的聲音,田腴放下書信,起身相迎:“樞密不在,章質夫跟著走了,其他人各有各的事,也就剩我在這裏守著了。就貪圖著偏院清凈點,搬到這裏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