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滄浪歌罷濯塵纓(二十三)

呂嘉問到了入夜時分才匆匆過來。

連同元隨一行二十多人,一路提著燈籠,進了章惇府中。

也幸好呂嘉問還只是三司使,雖有計相的別號,但終究不入兩府。來往宰輔之門,便沒那麽多顧忌。

將呂嘉問迎進內廳,章惇問道:“怎麽這個時候才放衙,可是衙中有急務?”

“還不是得多謝子厚你!你今天不請我過府,我自己都要找上門來。”呂嘉問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他這兩年與章惇走得很近,熟不拘禮,沒坐下來便開始抱怨,“樞密院好大方啊,三十萬錢絹大筆一揮就送出去了……也罷,左右掏錢的不是你西府,睡不著覺的也不是你章子厚!”

章惇早就知道會有這一出。

這兩天從河東回來的京營禁軍因為不滿意朝廷的賞賜微薄而怨聲載道,雖說暫時還沒出亂子,可誰都知道那些赤佬不會乖乖地偃旗息鼓。所以樞密院重新考訂了賞額,給每個兵卒又加了兩匹絹四貫錢。只是這麽一來,便換成了已經為之前的賞格而焦頭爛額的三司衙門怨聲載道了。

章惇嘆了一聲:“也沒辦法,京營不安撫,京畿也安穩不了。現在只是抱怨,難道還要等兵變鬧起來不成?這次赤佬,韓玉昆只敢拿他們充門面,都不敢用他們上陣。混到一個大捷,回來還有臉邀功!過些日子慢慢收拾!領頭的一個都別想跑!”先把赤佬們安撫下去,然後再秋後算賬,這是遇上軍心動蕩時一貫的流程,章惇性子再強硬,也不會自尋麻煩:“……你看韓玉昆多聰明,仗剛打完就把人給打發回來了。鬧事也不會鬧在他的地盤上。”

章惇禍水東引,呂嘉問卻不上當:“打完仗了,當然就沒他的事了。怎麽定賞格,還不是你們樞密院的事。原本就已經不少了,現在一下又添了一半……韓玉昆在河東修軌道,論用兵那是沒話說。穩一點總比貿然出陣敗了好。要是趙王有先見之明,肯定不會拿趙括換廉頗。但這錢花得如流水啊!”

“只是暫定。政事堂那邊還沒說話呢。”

呂嘉問氣得反而笑了起來,“暫定?暫定的事會發到三司來?韓岡能把事情推到你章子厚頭上,你又能把事情推到政事堂身上,難道政事堂就不會把事情往三司推?”

“終究只是幾十萬貫的事,前面上百萬貫都給了,現在何苦省這麽一點。”

“民脂民膏是能亂花的嗎?!”

呂嘉問是世家子弟,口袋從來沒缺過錢。就算與家中翻了臉,也從沒愁過錢財不夠用的。可自從臨危受命接任了三司使,他就恨不得找條河跳下去,免得再為錢煩心。

靠著老天幫忙,好不容易才有了點積蓄的國庫,又變成了個無底洞。窟窿深得讓呂嘉問夜裏睡不著覺。在他看來,朝廷迫切需要一個能夠恢復收支平衡的手段,否則接下來的幾年,少不了要盤剝百姓了。現在既然還沒找到,就得能節省就節省,免得日後罪名落到自己頭上。

他的聲音突的低了下來:“仁宗大行後四年緊接著英宗大行,國庫中連犒賞群臣、三軍的錢都拿不出來。沒有此事,哪來的新法?”

悖逆的話呂嘉問不好說,但他言下之意章惇也能明白。

當今天子差不多也就剩一口氣了,雖然仗著祖宗庇佑,這口氣一直還吊著,可說不準哪天就斷了。萬一到時候不能讓葬禮辦得風風光光,被壓下去的那群人可就有的話說了:

——變法十數載,什麽都變了,唯獨天子念茲在茲的國庫沒變!

這評語傳出去,新黨執政的根基都會因此動搖。

其實如何封賞經歷戰事的大軍,大宋朝廷經驗豐富得很。無論勝敗,都會給予賞賜。先把士卒和底層軍校安撫好,就是上面的將帥因封賞不足而有怨心,也不會鬧出大事來。

只是現在的問題是京營禁軍,戰鬥力不如陜西河東的同僚,可說起精明厲害會算計卻是遠遠勝出。

河東戰事從太原府一路打到遼國境內,真正與遼軍奮戰廝殺的主力,依然是河東本鎮的兵馬。京營禁軍自從到河東後,一直被韓岡捏在手裏面,直到最後,才與遼軍有了短暫的交鋒。

平心而論,京營禁軍的存在,成功地逼迫遼軍不敢放手一搏,時時刻刻都要提防他們的行動,也算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戰後記功,卻不會把這種功勞都計入在內。論戰果、論俘獲遠遠不如實際作戰的河東兵馬,斬首數目甚至還不如剿匪平亂的七千西軍多。

朝廷論功行賞,京營禁軍理所當然就只能拿到最基本的數目,比不上有戰鬥、有戰果的西軍和河東軍。

將心比心,他們不甘心也是正常的。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何況他們是跟全副武裝而且又兇悍無比的遼人打,不是跟那些連甲胄都裝備不起的蕃人夷人戰鬥,是要搏命的,一個不好就會全軍覆沒。提著腦袋上戰場,最後只拿到了些打發叫花子的錢,京營禁軍一貫有鬧事的傳統,當然不會安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