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十九)

物競天擇,適者生存。

殿上的每一個人都在咀嚼著這簡單的八個字。

宋用臣覺得這兩句意思不是很難理解,可看似淺近的文字裏不知為何卻讓他有一種十分沉重的感覺。

不止他一個,其他人也都沉默著,思考著。

或許大部分都是在尋找其中的錯處,但他們的確都還是在認真思索著。

“天擇……何為天?”王安石第一個打破了沉默,質問韓岡。

“自然也。”

韓岡當然不會去指望自己點出了八字真言,王安石、程顥能納頭便拜。挑刺是正常的,但在後世流傳百年,被稱為信達雅典範的譯文,怎麽可能在倉促間便找出毛病來。如果有問題,也只會是韓岡自己身上——準備不足,學問不精。但韓岡為了今天,已經準備了很久了,而且他只要列舉事實,就能證明自己的正確。

“何為競?”

“逐也。”韓岡停了一下,換了一個更合適的詞:“掙命!”

宋用臣輕噫了一聲,沒有比這個詞更貼切的了。掙紮性命在旦夕之間,難怪讓人感覺沉重。

本想跟著出來駁斥的蔡卞也一時失語,沒想到韓岡會有這個回答。

“自然之中,天生萬物,若不能適應環境,那就只有被淘汰,死路一條。”韓岡擡手指外,朗聲道,“庭外之槐,每年結槐子以萬計,能發芽成樹的也許一顆都沒有。山上的大蟲,健康時縱然能雄踞山嶺,可一旦老病,追逐不上獵物,就只有餓死。山中麋鹿,往往為狼群追逐,逃得慢的就會落入狼口,跑得快的方能活下去。自然萬物,蕓蕓眾生,無不在掙命。有多少能像華夏之人,老有養,病有醫,安居可至壽終?”

能活到壽終正寢的人就是在大宋也不多,這個時代人均壽命能有四十就不錯了,皇帝正癱著呢,就算能活過今年,但明年呢?只是韓岡的話,又難以辯駁。

以孝治國的大宋,若有不贍養父母的逆子,親民官都要負教化不力的責任,數量的確極少。有病可以求醫,本也是大宋值得驕傲的地方,遼國都要派使團來請求醫療援助。這的確不是禽獸可比。

自從董仲舒創天人感應說,使武皇帝獨鐘儒術,儒門正道也漸漸式微。白虎觀會議,更是將讖緯與儒學掛鉤,使得儒門的道路完全走偏了。但今天的會議,卻讓人有正本清源的感覺。

但蔡卞如何甘心?他胸中憋了一口郁氣,卻無法發泄出來。韓岡將話題引入了他所擅長的領域,現在就很難再找到下手的空間。

趁著對手猶豫和組織話語,韓岡話鋒一轉,轉到了夷狄身上,“自然之道,禽獸蟲豸無不遵從。而夷狄之所以類禽獸,就是他們遵行的是自然之道,而非人之道。”

父子聚麀是特例,是表征。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則是普遍的真理,方是本質。

“為何多少蠻部之中,父死子繼?占據更多的財富、資源,源自於禽獸的本能。只有占據了更多,才能活得更好。‘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回也不改其樂’,安貧樂道者,市井中多有其人。但蠻夷之中,出不了顏回。”

“何謂歲幣?乃是飼虎之肉,盼他吃飽了就不在噬人。可遼國虎狼之心,得賜歲幣之後,幾曾安分過?”

“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何也?中國之威,決其生死,不得不懼,不得不從。天壤之中,萬物各自掙命,弱肉強食。強制弱,弱從強。也許狼群少有人能見,不過苑囿中圈養的猴群見過的人當不在少數。最有力的雄猴可為一群之主,其余弱者無不聽命。”

“而中國之德,則會被認為是軟弱可欺。自然之中,只有弱者才會讓出私物,狗埋骨頭是為了什麽,怕被搶!蠻夷心如禽獸,視人亦如禽獸,面對弱者,他們唯一會做的,就是欺上門來,不會有半點同情。就算中國再以德化待之,也只會被認為是畏懼,饋賜再為豐厚,也會被認為是理所當然。”

韓岡滔滔不絕的一番話,將進化論的一個變種送給了四夷。反正他們用得上。而無論如何,韓岡都不會將之用在自家身上,赤裸裸地宣揚弱肉強食,在儒家為根本的社會裏,會沒有任何立足的余地。但當今民間,弱肉強食卻不勝枚舉,任憑哪一個都能隨隨便便數出幾十條見聞來。豪右世家兼並田宅,這不是弱肉強食還是什麽?前幾年京城糧商趁災荒囤糧不售,打算牟取暴利,這不是弱肉強食是什麽?

韓岡說得太透了,盡管他說得是自然之道,說得是蠻夷為禽獸,但聯系到現實中。心有戚戚焉的,宋用臣覺得不止他一個。也難怪王安石和程顥會保守起來。

只是在皇帝皇後面前,有誰能說,當今大宋同樣是弱肉強食?有誰有韓岡的論述淺顯易明,就是流傳到民間,看過貓捉老鼠,螳螂捕蟬、黃雀吃蟲的人,都能體會到其中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