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何與君王分重輕(二十四)

剛剛醒過來的天子眼神呆滯,意識尚未從凝固的黑暗中松脫開來。

韓岡也沒指望趙頊暈厥過後反而能開口。

用審視的目光上下看了趙頊一通,韓岡回頭,“當真是天佑,陛下總算是醒過來了。”

“阿彌陀佛。”

不知是誰起了頭,寢殿內念佛的聲音響了一片。

王安石和韓岡都不由得皺了一下眉,越是下層,對宗教的信仰就越普及,宮裏宮外,到了四月初八,全都是燒香拜佛的善男信女。趙頊病重,刺血書經的也是一窩蜂,宮裏面用舌血寫成的金剛經不是一本兩本了。

可這也沒奈何,世間風氣如此。也幸虧絕大多數人,並不是那麽的虔誠,拜了佛祖拜道君,家裏面還供著祖宗牌位,終究不是西面那些狂信徒。

向皇後拉著太子趙傭做到了床邊,韓岡趁機從人群中退了出來。

“玉昆。”王安石表情嚴肅,問韓岡:“情況怎麽樣?”

韓岡沉吟一下,搖頭對王安石道:“嶽父還是問太醫吧。小婿現在說不清楚。”

“能說多少就說多少,一句半句都行,天子的病情究竟如何?”

韓岡輕聲道,“應該不會再有下次了。”

當然不是說趙頊不會再發病,而是發病後不能再一次醒過來。誰能有兩次三次中風還保住性命的例子?天下雖大,就算有例外,也落不到身體孱弱的趙官家頭上。

王安石神色更為凝重,看起來開始往情況惡化的方向做心理準備了。

其實在韓岡看來,趙頊能夠這麽蘇醒,其問題應該並不是很嚴重。如果當真是再一次中風的話,以天子現在的狀況,根本就不可能再醒過來。

也許只是普通的暈眩而已。身體虛弱的人,站久一點,坐久一點,都可能會出事。而趙頊的身體情況更為不堪。或許就是在集英殿上匆匆將他拉起,那一下劇烈的動作,大腦陡然失血,讓本來只是有些汙穢的小問題,變成了暈厥。

不過現在猜那麽多也沒有意義。韓岡只知道一點,一個人的政治生命並不是由病情所確定的,而是來自於外界的信心。包括臣子,也包括皇帝。當年“誰念玉關人老”的樞密副使蔡挺,被請出朝堂,也不過是在殿上發病摔了一跤。

趙頊在經筵上發病的事一旦傳出去後,朝臣們對他的最後一點信心都會失去。就算他之後還能用手指寫字,聽人讀奏章,但下面的臣子只要想到這位皇帝很可能就在下一刻龍馭賓天,除了性喜賭博的人,誰還會聽他的話,而對皇後的諭旨置之不理?

“玉昆。”王安石輕聲問,盯著韓岡,“是不是要讓太子預備一下功課。”

預備功課?

韓岡挑了一下眉毛。要麽就幹脆隱晦到底,要麽就幹脆挑開來明說,半遮半掩的做什麽?

他知道王安石想試探什麽。

立太子,尊趙頊為太上皇。

“太子已立,儲位即定。又有皇後照看內外,何須再此一舉?何況淩迫君父,太子豈能安?我等儒臣,總不能教太子不孝!”

韓岡才不會這麽提議。

能逼皇帝退位的臣子,在誰看來都是極端危險的存在。下一個皇帝上來之後,怎麽可能還會信用於他?肯定是當眼中釘來看。

韓琦為什麽六十出頭就給請出朝堂,再也沒能回來?他的確反對變法,可早在開始變法之前,韓琦就已經出外了。因為他是權臣,而且是在神宗準備即位,英宗卻回光返照的時候說,就算英宗康復,也只能為太上皇的權臣。

如果當真親手主導了帝位傳承,就算還能安享富貴,但一輩子都別想再入兩府。

等了片刻,趙頊周圍的人群依然不散,韓岡在外提聲,“殿下,先讓陛下歇歇吧。這時候,要多養一養神。”

韓岡的話,讓殿中人如奉綸音。剛剛熬好的湯藥,忙不叠地給趙頊灌了下去。由於曼陀羅的藥效不顯,現如今的太醫局中,安神的湯藥裏面都是加了罌粟粟——就是鴉片,後一個粟作蒴果解——這一味藥材。

趙頊被灌了藥,沒過多久就昏昏睡去。皇後也脫開身來,只留著太子在床邊服侍他的父皇。

王安石已經等了很久,直面向皇後,輕聲卻堅定地質問著:“殿下,方才經筵上究竟出了何事?”

“是官家……是吾看官家……那個不太好……”

為什麽要求匆匆結束經筵,皇後看起來難以啟齒。被王安石冷著臉一問,就結結巴巴起來。

“平章。”韓岡插了進來,讓皇後如釋重負。

王安石回頭瞪了一眼,韓岡輕嘆著搖搖頭:“太子還在這裏呢……存一分體面吧。”

王安石看著禦榻上,吃力的為趙頊整理被褥的趙傭,心中一軟,不再問了。

韓岡能猜到的理由,他也能想得到。有些事是無可奈何的,趙頊那是生病的原因,是應該體諒的。皇後為保全皇帝的尊嚴,也做得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