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欲雨還晴咨明輔(十三)

擾了蘇頌清靜的罪魁禍首此時毫無愧疚,韓岡正熱熱鬧鬧地受著兒女的祝壽。

韓家的兒女足以稱羨世間,連同照顧他們乳母、侍婢,站了滿屋子。

大一點的韓鉦、金娘和韓鐘一個個捧著盛滿米酒的酒爵,向韓岡說著祝壽詞。

而小點的,則跟著哥哥姐姐說兩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更小的還只會哼哼著,爹爹福壽。

韓家長子長女就要滿十歲了,看著都開始長個頭的兒女,韓岡也不由得心懷惆悵。

酒後歇息下來,邀了馮從義在書房說話,感嘆著:“這日子過得真快,轉眼鉦哥、金娘他們都這麽大了。”

“也是啊。就轉眼間的事。”馮從義啜著解酒茶,也回想起當年被兄長趕出家門的日子。

那時候他在江湖上漂泊,也不知哪天就倒斃在逆旅,當時所想,不過是能得個安穩,最多也僅僅是奪回屬於自己的東西。哪裏能想得到,會有如今的地位?幾位同父異母的兄長,只能守著幾百畝田地吃飯,而自己,動輒萬貫。也只是一轉眼的工夫。

韓岡多喝了一點,頭有些昏沉,手扶著溫潤如玉的茶盞,“他們出生的時候,為兄還在熙河呢。當時王子純也還在。”

“哥哥記錯了吧,王襄敏那時候已經回京了。”

韓岡皺眉想了想,“哦,還真是的。”他笑了一下,“年紀一大,記性是開始變差了。”

“哥哥沒多想才是。”馮從義笑道。

“或許吧。”

韓岡的心境現在很輕松,平常時說話都要在腦袋裏轉上一圈,今天喝了酒,輕松的心情泛起,倒也沒那麽多思多慮了。

再怎麽說,壓在頭頂上那一重高山,現在已經不復存在了。

如果是原本健康的皇帝給請下台,那樣的話,肯定會有人設法助其復位。可為病重的皇帝公開叫屈,根本就落不著好。最後誰能給他獎賞?從皇帝變成了太上皇,天子就失去了護身光環。皇帝的話是聖旨,太上皇的話,朝臣可以毫不理會。

也許這樣的想法很絕情,但韓岡並不覺得自己會虧欠趙頊什麽,他給予出去的,遠遠超過自己所得到的。而他因為猜忌所受到的種種壓制,也早已經將過去的那點情分都消磨殆盡。

所以他現在跟馮從義談笑時,沒有一點負累。

兄弟兩個說說笑笑,追憶舊時,時間過得飛快。

王旖進來了一次,見兩兄弟說得熱鬧,讓人擺了茶點就又下去了,還說:“平日官人在家裏,就是不愛多說話的。四叔來了,才會熱鬧些。”

喝著消食的茶水,馮從義問韓岡:“對了,聽說哥哥你推薦了蘇子容學士進西府?”

韓岡搖搖頭,有些事他不方便對外說,從他嘴裏泄露,與皇宮中泄露是兩個概念。但:“蘇子容資望、經歷都到了,西府現在又缺人手。”

馮從義微微一笑。韓岡雖沒有承認,他的話跟直接承認也沒兩樣。

“沒有哥哥辭位,蘇學士也進不去。”馮從義知道韓岡的性子,不就此事多說,“不過小弟還聽說,哥哥還舉薦了沈直閣代替呂三司?”

“怎麽?”知道馮從義想說什麽,韓岡語氣不快,問道:“不願意?”

“哥哥,朝廷的安排本不是小弟願不願意的事,派了哪位守三司,誰不是只能忍受著?但哥哥你不一樣啊,哪位正人君子不能選,何苦推薦他?”在馮從義看來,呂嘉問縱然不適任,可沈括卻是更壞的選擇,“沈括占著三司,市井中的事他想知道就能聽得到,商會裏面行事總會有些個疏忽的地方,萬一給他尋到什麽錯處,就這麽給記下來,日後與哥哥你有礙啊!”

馮從義言辭懇切,可韓岡聞言,也只能搖頭苦笑。

名聲壞了,果然是不行。到了重要關頭,真的是只能看人品。

蘇頌性格醇和,朝堂上沒有什麽政敵,又從來沒有害過人,沉沉穩穩地做官。變法之初,不給任命李定的欽命草詔,已經算是很激烈的行為了。

就算是兩府宰執,也不覺他上來之後,會給其他人找麻煩。這是個老好人,心思又多放在氣學上。京中哪個不知道蘇頌主編的《自然》期刊聲名漸廣,每天都要審稿改稿,哪還有心思跟人勾心鬥角?

相比起蘇頌,沈括就差得太遠了。沈括為人膽怯氣弱,在家被渾家欺負。又是首鼠兩端的性子,官場上不被人待見。從王安石開始,一直到曾布、章惇,一個兩個都對他沒有好感。“壬人”,也就是奸人,佞人,這是王安石給他的評價。

尤其是在王安石第一次辭相,王安石前腳走,他後腳就私下裏對吳充說免役法害民雲雲,但之前朝廷派遣巡視各地免役法實行情況的官員中,就有沈括一個,而沈括當時回來後還大講免役法的好處,這樣的為人,就是他想奉承的吳充,都對他大起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