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修陳固列秋不遠(九)

“官人,這算不算自汙?”

吃過飯,韓岡一家人依著慣例,坐在一起說著日常的閑話。

馮從義早就出去了,依照韓岡的吩咐去呼朋喚友。日常起居的內廳中,只有自家人在一起。

聽到王旖的問題,正在做針線活的周南、素心和雲娘的手都停了,擡頭看韓岡。家裏的主人突然說不要做宰相了,做妻妾的不可能不關心。

韓岡想了一下,點點頭,“算是吧,日後天子的確是不用擔心了,為夫也不用愁有人還能用這個理由來跟我過不去。”

王翦領軍出外前要求田問舍,這就是自汙。近一點的郭逵,以貪好財貨著稱,相比起清貞自守的狄青,可是要讓人放心多了。

這是武將,而文臣自汙,也有蕭何的例子。

黥布叛亂,漢高祖領軍在外征討,蕭何留守長安。劉邦多次遣使回京探問蕭何近況,都是回報道,“為上在軍,撫勉百姓,悉所有佐軍,如陳豨時。”蕭何如此盡職盡責,劉邦卻一次次派人回問,最終有一個幕僚點破了其中的緣由:“上所謂數問君,畏君傾動關中”,並說蕭何“君滅族不久矣”。

蕭何一聽立刻改了做事的方針,依照幕僚的建議,多方侵占民田以自汙。以至於劉邦回京後,數千百姓當道遞上訴狀,控訴蕭何的罪行。但劉邦對此的反應卻是“上乃大悅”。

臣子之所以要自汙,就是要釋君王之疑。臣子手中的權力越大,名望越高,就越會招來君王的猜忌,深怕長此以往將無法控制這位臣子。

韓岡的名望、功勞、能力還有年紀,早就引起了皇帝的猜忌之心,只是他一直設法讓自己無法替代,並牢牢抓住了趙頊的弱點,讓自己留在了京城,可即便如此,還是難以獲得與功勞相匹配的地位。現在因為種種緣由,進出西府,太上皇後又信賴有加,但等到日後天子親政,免不了要舊話重提。絕不會繼續重用韓岡。

而今日韓岡立下的這個賭約,等於是刻意制造了一個把柄交了出去,若日後韓岡不應賭約,名聲一毀,也沒什麽好擔心的了。

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確有些相似。

但這並非韓岡的初衷,只能算是附帶的效果。

他是要靠殺氣騰騰的舉動,震懾一幹群小,從不是想要用“自汙”的方式來堵住對手的攻擊,那樣完全不合他的性格。不過若是讓人這樣想也不錯,這樣的自汙,總比硬是潑自己一身臟水要好。

韓岡要宣揚其學,就必須擁有一個好名聲,不僅是在民間,在士林和官場也得如此,光靠種痘法是不夠的。

韓岡過往的表現,能救時事、不好權位,都可算是好名聲,如果想要在保持這個名聲上進行自汙,本來就是有極大的難度。現在跟蔡京打了一個賭,倒是全給解決了。

只是沒想到,親近如王旖,卻還是認為自己是自汙。

不同人的眼中,對韓岡賭約的看法是不一樣的。越是了解韓岡,越是不會認為他是因一時之氣而跟蔡京打賭。而從一般的情理來想,除了自汙,也沒有太多的可能性了。

韓岡想想,覺得可能是自己在家裏表現得太和氣了,對兒女又寵縱,就是明知道自己在朝堂上的表現,也沒有那個切身體會。

有時候,家人反而不如對手和同僚更加了解自己。韓岡可以確定,至少蔡確和章惇都不會這樣認為。曾布、薛向也不會覺得他韓岡會是個願意委曲求全的人。

只是聽到韓岡如此承認,王旖就展顏笑道,“官人這樣也好,日日操心,最後還要給官家猜忌,這又是何苦。當初爹爹做宰相的時候,娘天天都在嘆氣,都是在說這個官兒有什麽好做的,每每被人罵。最後還是在金陵做官時最是舒心。”

“姐姐說得是。現在官人能經常依時回家,比過去忙忙碌碌的時候要好多了。”

“官人若是做了宰相,就又要理政,又要治學,連個喘氣的時間都沒了。官人現在這樣最好,沒必要那麽辛苦。”

“嗯,三哥哥之前在河東那麽久,該休息休息了。”

妻妾們一個個過來安慰韓岡,難得丈夫在外面有些不順心,當然要好生地撫慰一下。

溫香軟玉環繞,韓岡忽然覺得這樣的感覺其實也不賴。

本想提早享受一下夜色,一名侍女突然拿著一封短箋過來,交給韓岡,“宣徽。這是章樞密府上剛剛送來的,韓管家讓奴婢把這信送進來。還說人就在外院候著,正等宣徽的回覆。”

“章子厚送來的?”

韓岡皺著眉看了下這封信的正反面,不得不起身,跟妻妾們說了一下,去了外院的書房。

就著書房的燈火,韓岡拆開章惇的親筆短信,掃了兩眼就看完了。提拔就寫了一個回帖,對章家的親信道:“去回復樞密,就說韓岡無異議,承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