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八方按劍隱風雷(二十一)

“官人如今是跟誰一起喝酒都喝不痛快。”周南抱著韓岡換下來的外袍,蹲下來收拾靴子,“可不是蘇舍人一個。”

“為何這麽說?”韓岡可不覺得周南會給蘇軾抱不平。

“上次馮家四叔過來也是一樣,官人一直都在說公事。外人聽起來,就像來拜見官人的小官被訓話呢。”

“有這麽嚴重?”韓岡皺起眉,他完全沒那份自覺。說的都是正經事,氣氛當然會嚴肅一點。

周南微微嘟著嘴:“官人自己不覺得,但在旁邊聽起來就是這樣啊。”

韓岡揉著眉頭,難道是地位提高帶來的結果?還真的是一點也沒察覺到。跟自家人說話都像是訓話,長此以往,可就再難親近了。

官位越高,圈子倒是越來越小,往來的友人就那麽幾個,除了寥寥數位兩府同列,剩下的都是下屬,沒必要小心做人,這待人處事上的功力,似乎是減退了不少。

周南將衣袍官靴送出去,讓書房外的婢女拿去處理,回過來,便走到韓岡的身邊,輕輕地幫著揉起了額頭。

“官人就是每天想得太多了,不是公事,就是氣學上的事。都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宣徽使本來就沒什麽職司,但官人現在還沒有在河東做經略相公的時候清閑。”

“還好吧。”韓岡記得他第一次去河東的時候,還是挺忙的,也打了幾仗,在指揮軍務的同時,還要照管太原府的民政,沒周南說得那麽閑。

周南低下頭,溫熱的呼吸湊在耳邊,“那官人你說說,有多少日子沒有給大哥、二哥檢查功課了?”

韓岡頭枕後方,舒舒服服靠在周南身上:“……如今事情多,千頭萬緒。許多事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像早前只要盯著一件事去做那麽簡單了。”

“官人總是把事情壓在自己的身上。姐姐今天還說呢,官人就是勞碌命,跟姐姐的阿爹一模一樣。”

“啊,那還真是光榮。”韓岡失聲笑了起來。

韓岡自己也清楚,他現在的心思都放在多年的目標上,很難安心享受,同時也是越來越難以享受單純的快樂。

有錢有權還有閑,換做旁人早就輕松地開始玩樂了。可韓岡現在過的日子,完全配不上他這個等級的官員。這的確就跟王安石一樣,只能說是天生的勞碌命,不知道該怎麽享福。

“不過今天官人跟蘇舍人不歡而散,他回去後會不會說官人的壞話?那些酸措大最喜歡背後議論人了。讓他們當面說,卻又不敢了。”

周南對文人很刻薄,從小在教坊中看得多了,來來往往的都是一般貨色。有名的才子除了談詩論文,剩下的就是指點江山,議論朝政。可當真遇上了高官顯宦,即便是剛剛才罵過的,當即就能轉了臉上去奉承。

“管他們那麽多?沒什麽好擔心的。”韓岡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群人根本不足為慮。也就是嘴皮子上的功夫厲害些,除此之外,還能拿貴為宣徽使的自己怎麽辦?如果是普通的宰輔,還能造一造謠,敗壞他的名聲。但他韓岡的名聲,又豈是一群詞人能夠敗壞的?

“但蘇舍人的名氣可大得很……還說是如今的文壇座主,仿佛當年的歐九公。”

“沒事那就還留一份人情,若是有事,章子厚也怪不得我不講情面。”

“官人真的跟蘇舍人這般犯沖?”周南好奇地問著,然後又小聲補充:“還是為當年的事?”

韓岡回過頭。昔日的花魁雖為人母,但正是人生中最燦爛的時候,艷麗尤勝昔年,雙瞳中的盈盈水光正映著韓岡。

韓岡笑了,撫上周南的臉,感受著指尖的膩滑:“一半一半吧,他只顧著遊文戲字,給你我憑添了多少波折。不過為夫也不是小氣的人,只是與蘇子瞻本就不是一路人,終究是合不來。”

合不來就是合不來,交朋友要脾氣相合,性情相投。蘇軾給韓岡的第一印象就很差,喜歡炫耀文才。他跟蘇軾脾氣不和,觀念相異,也沒有相近的愛好,甚至沒有共同的利害關系,根本就沒有來往的必要。就算蘇軾再有名,韓岡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為其妥協。

到了他這個地位,需要妥協和委屈自己的地方越來越少。縱使有,也都是包含著巨大利益的交換。憑蘇軾留給韓岡的印象,還遠遠不夠資格。今天已經給了章惇面子,剩下的也就沒必要再多理會。

韓岡的手撫過臉頰,周南白皙的雙頰漸漸暈紅起來,雙眼變得水汪汪的,用力推開韓岡的手,細聲道:“還沒到夜裏呢,姐姐她們待會兒也會過來。”

說著強自推開韓岡手,起身離開,留下了苦笑的韓岡在書房中,還有桌上的一枚錢幣。

這是一枚新錢,有著明亮的金色,不是已經開始在京中流通的黃銅當十錢,而是真正的黃金。從外形上就能看得出區別,沒有中間的方孔,而是如同一塊小小的圓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