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夢盡乾坤覆殘杯(三)(第2/2頁)

曾布還是不信:“難道是暖爐壞了?但暖爐壞了就會有煙氣,殿中這麽多人都沒有一個發現的?”

韓岡沒有說話,章惇指了指東面,“石炭場。”

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因為氣味被蓋住了。

平常暖爐壞了,絕不會發現不了,偏偏今天石炭場大火,煙霧無孔不入。就是天子的禦榻,那一張如同房間的大床被放下帳簾,裏面也早有了石炭場產生的煙氣,所以沒有注意到暖爐漏了氣。

難怪韓岡說是意外!

看著宰輔們恍然的模樣,韓岡放棄了向眾人說明無色無臭,才是炭氣之毒——也就是一氧化碳——最可怕的地方。

韓岡現在對氣學的態度是希望別人來指出自己的錯誤,超越自己,繼續往前走。

雖然不會故意留下破綻,但對於一些錯誤的認識,都沒有在特意去加以更正,他更希望有人能夠通過格物自己去發現。這其中,就包括了一氧化碳中毒。

所以他才沒有將這一常識主動公布,而是希望有人能夠發現其中的問題,能夠給出合理的解釋。就是跟蘇軾和章惇聊起來,也沒有清楚地說明過。

而且韓岡在叩問上皇聖安時,就看到過那只暖爐,也看到了大大的八步床,但他沒想過會發現一氧化碳中毒,寢宮人進人出,有事不可能察覺不到。福寧殿裏這麽多人呢。

但現在當真出事了,韓岡總不能對外說他注意到了,卻大意了。

所以韓岡才會說是意外,否則麻煩纏身。

對於趙頊的死因,沒有人再有疑問。

了解了死因,對於案子來說,已經算是告破了。

但剩下的問題,卻更加恐怖。

因為兇手……說輕點就是肇事者。

是當今的皇帝,太上皇的親骨肉。

是弑君。也是弑父。

並不是他本身的意願,但結果如此,動機也改變不了可悲的事實。

“宣徽……當如何處置?”向皇後顫聲向韓岡問著。

她的丈夫暴斃,致死的原因找到了,但不可能沒人去猜測其中的問題,要麽歸罪趙煦,要麽就歸罪於向皇後。

虎毒不食子,只要不是則天皇帝一樣的女人,很多時候會為子女擔下罪責。但趙煦不是向皇後親生,要讓她在自己的名譽和小皇帝的名聲之間做個選擇,何其之難?

而且一旦有這些罪名纏身,到了趙煦親政,肯定會忙不叠地將罪名坐實,別說向皇後本人,就是向家恐怕都逃不過一劫。說不定還沒到那個時候,虎視眈眈的朱氏就會在她兒子幫助下,以此為借口奪下太後之位。

只是,她能將責任推到才六歲的趙煦身上嗎?

韓岡搖頭,“臣一時拿不定主意,殿下何不先問問殿上諸公?”

沒有一個開口,就連王安石都不知道該怎麽說。

只有薛向大著膽子道:“殿下。舊有故事,此事不為罪。”

向皇後精神一振:“薛卿家請明言!”

“春秋時,許國國君悼公重病,太子止進湯藥於悼公,悼公飲藥隨即而亡。此事究其本心,本為其父病情,所以董子說,君子原心,赦而不誅。”

這一件事,與今日小皇帝的過失幾乎沒有兩樣。

許止進湯藥,自己沒有先嘗便給其君父喝下去。而趙煦沒有征求專家的意見,便下令移動暖爐,密閉帳幕。

這都是犯了大錯,造成了他們的生父和國君的死亡。初衷雖為好意,卻造成了最壞的結果。

西漢大儒董仲舒以春秋決獄之法論許止之罪——許止父病,進藥於其父麗卒,君子原心,赦而不誅——可以赦免,不當論其罪。

這是根據《春秋·公羊傳》而定義的判決。

殿中的哪位進士出身的宰輔不知道這個典故?但他們為什麽不說?卻讓薛向搶了先?因為在《春秋》原文之中,對於許止的做法只有兩個字——弑君。

殺了就是殺了。

無論如何,趙煦弑父是鐵案,無法洗脫。

注1:南宋的宋慈在《洗冤集錄》中有記載一氧化碳中毒的症狀和原因:“土坑漏火氣而臭穢者,人受熏蒸,不覺自斃,而屍軟無損。”這應是中國歷史上有關一氧化碳中毒最早的記錄。按照北宋煤炭的使用情況,也應該會有這方面的認識。